服务近千农村家庭 儿童主任眼中的乡村困境

原标题：服务近千农村家庭 儿童主任眼中的乡村困境

文｜蔡家欣 编辑｜王一然

摘要：儿童主任，又被称为“乡村儿童保护的最后一公里”，负责将儿童保护的福利、政策送到有需要的人身边。这个工作，听起来陌生，但已经实行13年。

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公益研究院儿童社会工作发展中心主任徐珊介绍，儿童主任模仿的是“赤脚医生”模式，“从本地找人培训，实现孩子身边有服务，解决一系列服务断层问题。”

2021年，《未成年人保护法》修订，提出每个村（社区）至少设立一名儿童主任，首次提出实现专人专岗。截至目前，全国已配备66.3万名儿童主任。

五年前，云南省一名26岁的年轻女性开始担任儿童主任，服务过上千名儿童。她所在的陇川县民政局也是全国儿童主任模式先行示范县，从2010年6月份开始，迄今已有12年。

工作在基层一线，这位儿童主任见过更多农村儿童的实质性困境与变化，也与许多家庭建立了关系和信任，但主要难点在于观念性的困境，她需要厘清公共政策和家庭私域的边界，争取儿童的最大权益。

以下是这位儿童主任的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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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乡的儿童主任项目是2018年启动的，我是乡镇里最早一批儿童主任。我所在的明社村一共有586户，2800多人。刚接手这份工作的时候，大概有900多个儿童。这两年出生人口降低，我这边只有700多个儿童。但我这其实算少的，最多的村，一个儿童主任要管2000多个儿童。

我现在主要就是发现个案和帮助个案。以个案为例，我这边差不多服务了一、二十个吧。更多的是残疾儿童、大病儿童和贫困儿童。残疾儿童有3、4个，大病儿童有5、6个，比如地中海贫血儿童就有2个。

这些孩子需要定期治疗，对他们的家庭来说，花费比较大，我们主要考虑的就是他的生活状况，争取把低保办下来；贫困儿童也关注他们被照料的情况。我们申请相应的政策，定期去提醒和监督他们的父母。比如孩子穿得破破烂烂，就会跟父母沟通，都申请到低保了，就给孩子添一件新衣服。这类儿童，如果监护人的责任履行到位，我们儿童主任不用参与太多，一般很快就能结案。

我这边事实无人抚养儿童占比少，应该只有一个。一个家庭，父亲和母亲都有智力问题，他家有两个男孩，都很健康。有一年哥哥溺水死亡，之后父亲也患病死亡。家里就剩母亲和弟弟生活。

我去的时候，弟弟读小学，穿得不好，吃得也不好。虽然母亲有自理能力，但不怎么认识钱，小孩自己玩自己的。偶尔母亲要出去买东西，他就要跟着去结账算钱，有时候母亲不是很清醒，小男孩也要照顾她。

我去入户的时候，孩子比较自卑怕生，全程低着头，不敢看我们，问他话，也一直低着头，我当时感觉这个小孩的处境还挺难的，第一时间就报告给了民政局和福利院。

福利院入户调查后，判定这个孩子属于事实无人抚养儿童。办理事实无人抚养儿童，孩子的母亲需要智力残疾一级或者二级，还要办理父亲的死亡证明。层层上报，再由乡镇工作人员把孩子送到福利院。

讲出来感觉好像两三天就能完成，其实花费了近一年的时间。我要带孩子母亲到州医院鉴定残疾等级，去当地派出所开具死亡证明。州医院有五、六十公里远，我带这个母亲坐车转车，这需要她充分信任我。

我跟他们不熟，这个母亲不能理解我来干什么，最开始很警惕不搭理我。前期我投入了很大精力培养信任度，给孩子买学习用品和鞋子衣服，孩子成绩很差，也要辅导他学习。我还要去学校做工作，让学校给孩子提供被子，减免餐费，给他申请困难儿童补助。

整个过程也有失控崩溃的时候。我带她去州医院做鉴定，差点把人给弄丢了。我当时转身去缴费，回头就找不着人了。后来发现她躲到车子后面上厕所了。她找不到厕所，又不好意思说，把我给急的。

还有一次，我想把她送到养老院，让她得到更好的照顾。做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思想工作，她好不容易同意了。但是后来她又后悔不愿意了，但她也不讲。我把材料都做好了，人也联系好了，到家门口接的时候，她跑到山里躲起来。那天下大雨，我边找边哭，边给领导打电话，我说我找不到她，今天雨这么大，要是出事怎么办？

后来我们本地的养老院也拆了，县里又远，怕她不适应。我就想等乡镇养老院建起来，再去做她的工作。虽然这个家庭的个案服务基本结束了。我这边还需要不定期地去她家里看看，孩子在福利院，我也要去看他，给福利院院长打电话问情况。

另外，农村的留守儿童也比较多，像我这边就有60多个。虽然已经脱贫了，但是农村主要的收入还是靠种植农作物，靠天吃饭不稳定，有些家长会选择外出务工，所以留守儿童比较多。他们一般都是爷爷奶奶照顾。老人比较溺爱小孩，他们会很沉迷手机，有的孩子到初中就开始抽烟了，之前派出所抓到几个初一初二的孩子飙摩托，也是留守儿童居多。

我们会和爷爷奶奶签监护责任书，对老人做辅导，不让孩子沉迷手机，不溺爱孩子，但效果不大。所以，我们主要的精力就是关注儿童，及时发现紧急情况，也让他们和父母保持联系，更好地监督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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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儿童主任之前，我根本不了解这份工作。当时村支书找到我，就说让我带带孩子，唱歌跳舞。我在家闲着，所以就任职了。任职后，北师大请专家给我们培训，培训完上岗，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儿童主任要比较全能，很多事情都需要自己去推动。

儿童主任日常工作分6个内容，首先是信息收集管理。上岗初期，我们需要去每家每户走访，了解辖区内所有儿童的基本情况。包括姓名、住址、身高体重、疫苗这些基础信息，还有教育、社会保障及福利信息。

另外，家庭成员和监护人的信息也要采集。有些东西父母没办法说出来，我们还得观察和评估，比如父母有没有熬夜加班、酗酒、吸毒、精神疾病，这些会不会危害到儿童的安全？

材料太多了，我生怕遗漏一个孩子，还得去找计生的底表核对。前后花了5个多月时间，才将900多个孩子的信息理清楚，然后录进系统里。

第二块是意外伤害防范。为了防止意外发生，在走访的过程中我需要留意、排查辖区里面是否有安全隐患的场所，比如池塘、枯井、危房，还有在儿童家里，也要留意家中有没有农药，放在什么地方，会不会造成误食。

第三块是儿童保障资源链接，协助儿童获得基本福利保障，为不同儿童提供不同服务资源。比如登记户口，协助办理新农合，确保孩子接受义务教育。还有帮助贫困儿童、大病儿童、残疾儿童、孤儿等这些获得相应的保障和救助。比如一个患地中海贫血的孩子，因为患病，家里有一定的困难，我就要去帮忙申请政府补贴和低保，医药费能得到减免。

第四是政策及支持宣传，第五是社会心理支持，最后就是个案报告协助处理。这个也是未成年人保护法当中的强制报告制度。当儿童主任发现遭受或者疑似遭受侵害的儿童，比如无人监护儿童，受侵害儿童，被家暴儿童等，需要收集相关信息，上报有关部门。

家庭暴力侵害，有时程度不严重，没有达到报警，或者是剥夺监护权的地步，我就会报告给村、乡，让他们共同处理。但是这类情况，需要我们儿童主任持续地、投入精力关注。

儿童性侵害，我这边没有个案，其它村有一个。当时孩子母亲在餐厅上班，父亲有一点残疾，在楼下劈材，小孩在楼上写作业。中午有人就爬上楼对孩子性侵。开始孩子被吓到了，不敢出声，后面才喊出声。父亲跑上去，那人已经跳窗跑了，只追到一只鞋。

父亲当场就报案了。片区的儿童主任知道后，在家长同意的情况下，带孩子去医院做检查。后续的心理咨询和辅导，我们儿童主任不是很专业，就由北师大帮忙联系心理专家，调节孩子情绪。孩子的父母特别自责无助，母亲一直哭，我们就要告诉他们，不要自责，还要全程陪伴。

事实上，这类个案报告和社会心理支持几乎是同时开展的。有一对姐弟，一连几天不去学校，学校去家里做工作，也没什么效果，就找我处理这事。

去了之后，我发现不是不想上学，父母在闹离婚，母亲去外地务工不回家。两个小孩，一个六年级，一个一年级。母亲不在，没人照顾他们，父亲将气撒他们身上，不让他们接母亲的电话，犯点小错就骂人，偶尔也会打他们。我感觉两个小孩有点受到惊吓，很害怕父亲，又很想妈妈很想哭。这样根本没办法上学。

我拿到母亲的电话后，经常让两个孩子用我的手机给母亲打电话，母亲会安慰孩子。我这边就教他们怎样稳定情绪。他父亲不送孩子去学校，连续两个月，都是我在接送。定期也让他们和母亲联系，有时候他母亲也会打钱给我，让我带着他们去买生活和学习用品。

父亲这边我警告过他不能打孩子，也让村委会去警告过。效果是比较微弱的，我不在的话，他还是会继续骂孩子。后面我们持续地给他介绍各种工作，比如疫情的时候去服装厂上班，他出去就业后，孩子母亲也能回来看孩子了。

我感觉这几年农村的离婚率比较高，单亲家庭比之前多一点，有的父母因此（对孩子）疏忽照顾。如果父母刚离婚，儿童情绪不稳定，我们就要对孩子进行心理支持，教他们如何处理情绪。如果父母疏于照顾，我们就要提醒监护人，有时候也会组织这些儿童学习一些生活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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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农村儿童面临的问题也在发生变化。以前主要集中在基本生存、辍学和早婚早育。这几年随着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的到来，我们关注让他们更好地生活和教育，比如要提升人居环境，让父母学会怎样去照顾、关爱小孩。

语言的威力是很强的，可能你骂孩子猪脑子，他一辈子都记住了，长大后他就听不得别人这么说，就容易有应激行为。我专门开展过一个主题活动，就是教家长如何跟孩子沟通。小孩很喜欢亲子活动，但有时候家长的参与度比较低。我还跟学校合作过性教育宣传，在儿童之家举办亲子活动、生命教育。

一些状态不好的儿童通过帮助后，开始变得阳光自信；有些父母也学会更好地照料孩子，给孩子提拱精神方面的支持。之前那个弟弟送去福利院之后，被照顾得很好，以前瘦瘦小小的，现在又高又壮。对我来说，这些都是很大的成就感。

有时候我也会无能为力。申请低保补助，条件符合的通过都很快，要是条件不符合，但对方又急需帮助，我就会感到很为难。有些时候，我感觉孩子明明需要帮助，但就是没办法。有个孩子母亲不在了，父亲再婚，他被照顾得不是很好，我只能尽力去做一些干涉和心理支持。

最难的还是家长们的不理解，我经常被人说多管闲事。但没办法，你很难让他们理解你的工作，你说我多管闲事，那我就管了，只能这样。

有些人就是不肯接受服务。一般也不会当场赶我走，但会说“我的孩子、我的家事跟你没关系，你以后都不要来了”。我只能不断劝不断试，还是不接受，我会从孩子方面着手，让其他小朋友把他带来儿童之家，看能否提供什么帮助。如果整个家都是拒绝的状态，我只能跟村委沟通，让村干部去干涉。

有一个早期跌进油锅烫伤的孩子，后脑勺、后背到屁股的位置全烫伤了，程度很严重。我想给他们链接一些公益基金会，但需要知道孩子的状况，之前都做过哪些治疗。他们家的人很保密，什么都不告诉我。后来我让村委组长和妇女主任帮忙劝，最后他们才同意做个案服务。

做儿童主任这几年，我才意识到儿童的成长会遇到很多问题。乡村儿童的教育，还是缺乏相应的生理和心理知识，没有人教他们怎样更好地表达想法和表达爱，性教育的课程也相对缺乏。儿童的很多权益得不到保障，未成年人保护法的实施力度也有待加强。

包括家长在内，很多人都没意识到暴力问题的严重性，即便家暴报警，最多也只是被教育一番。还有一些家庭重男轻女，对儿子非常好，对女儿就普普通通，嘴上经常挂着“你赶紧嫁了卖钱”。这对女孩的打击非常大。

我有一个强烈的感觉，如果一个孩子从小没有被照顾好，步入青春期，他会更容易叛逆，或者说他不能够很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也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行为。一个儿童能否健康良好地发展，最主要还是看父母给予的支持是否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