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青年被商业收编:科目三之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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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青年被商业收编:科目三之转变

从江湖之远,到庙堂之高,社会摇在今年实现了华丽的转身。以“广西摇”科目三为代表,在全国各地的海底捞,在小杨哥的直播间,在世界体育舞蹈大奖赛上,有人的地方就有科目三。与此同时,表演社会摇的人群也从小镇青年,变成了明星、消防队员以及各地文旅局领导。当社会摇融入商业行为后,它就已经不再具有“社会”气质,相反,它开始变得正能量。

北摇南传,西摇东输

社会摇的起源已经不可考,互联网上的史学家发现,早在PC时代,具备社会摇风格的舞蹈已经在贴吧内启蒙。比较具有群众基础的说法是,社会摇来自于东北,由早些年盛行的迪斯科衍生而来。从舞蹈动作上看,两者确实有相似之处。更具说服力的佐证是,“社会人,社会事,社会摇”,“社会”二字本身就出自东北语言文化体系。

演变至今,社会摇已经形成兼具迪斯科般随心所欲和广播体操般整齐划一的艺术形式。在一篇以“社会摇”为研究对象的学术论文中,将其总结为“一种充满秩序、节奏与气势,但却毫无美感的重复式生活语言。”

除以上特点,社会摇表演艺术家们在起跳之前,往往要喊上一句劳动号子般的话术,名曰“社会语录”。语录的主题一般为兄弟、情感、炫富、处世哲学等,例如“先穿袜子再穿鞋,先当孙子再当爷”、“你可以打我脸,但也别忘了大哥从良前的阴险”等等。尽管在随后的发展之中,社会语录在网络上自成一派,但不可否认两者是同根同源。

促成东北社会摇走出山海关的关键人物是“牌牌琦”。牌牌琦原名李孟琦,毕业于哈尔滨铁建工程技工学校,2017年,他和女友小伊伊在快手上自导自演“直播自杀”,吸引上百万人围观,正式开启了网红生涯。

牌牌琦对社会摇的推广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在群魔乱舞的蛮荒时代,他和团队制定了一套系统的规则,将社会摇的表演风格固定下来。穿搭上,他在传统摇子西瓜头、小脚裤、豆豆鞋装扮的基础上,要求团队人人穿西装打领带。动作上,他在前人的基础上创新出“八步摇”、“倒车摇”、“花手摇”等经典曲目,并将其发扬光大。规模上,牌牌琦的“牌家军”每次演出少则六七人,多则数十人,配合整齐划一的动作,场面更有气势,更具观赏性。

基于这套纪律严明的体系,牌牌琦在社会摇诸多流派的混战中脱颖而出。被封禁之前,他在快手上的粉丝达到3400万,被称为“东北网红一哥”、“社会摇鼻祖”。在那个还没有直播带货的年代,牌牌琦带领牌家军每天在直播间里上演纯粹的艺术表演,每场直播光礼物打赏可以达到数十万。牌家军,图源网络牌牌琦被官方封禁之后,已是牌牌琦妻子的小伊伊接替扛起了东北社会摇的大旗。小伊伊同样是一位社会摇网红,凭借靓丽的身姿和充满江湖气的表演,一度引领女摇的风尚,在业界有“祖师奶”之称。

考虑到当时官方正在对网络不良信息进行整治,社会摇首当其冲,牌牌琦和小伊伊审时度势,在杭州注册了多家公司,全面转型直播电商。从个人命运看,转战杭州无疑是无奈之举,但从社会摇的发展上看,这次南下无形之中促成了“北摇南传”。

在杭州这个电商之城,小伊伊褪去了“精神小妹”的打扮、江湖意气和土味语录,摇身一变成为精英女企业家、都市靓丽女性、成功讲师,开始了职业直播带货生涯。但她始终没有忘记作为行业“祖师奶”的修养,卖货之余常常会带领团队跳上一曲社会摇。

今年的双十一,在连续38个小时的直播带货后,小伊伊直播间的销售额实现破亿,为了庆祝这一成绩,小伊伊发表了一段感人至深的讲话。最后的最后,祖师奶不忘初心,带领团队上演了科目三。身处C位的她身形流畅,手上动作犹如一双利剑,在场观众看了无不感慨老一辈艺术家的坚守。

时至今日,社会摇在全国各地开枝散叶,形成诸侯割据的局。形成一定影响力的有“青海摇”、“广西摇”、“东北摇”等。社会语录领域,也形成了“甘肃不大,创造神话”、“山西四人行”等具有地方特色的头部玩家。

从地域分布上不难看出,社会摇文化的发展是由西向东、由相对欠发达的周边地区向经济核心区域蔓延的过程。这也间接说明了一个真相,社会摇最初的舞者和受众,是来自落后城市或农村的底层青年。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社会摇提供了一个看上去触手可及的逆袭机会。社会摇主播“祁天道”曾在直播中自曝平台签约价高达1.2亿人民币。而牌牌琦,短短一年,他便从一个东北精神小伙变成了万众追捧的成功者,豪车、游艇、别墅都被摇了出来。金钱和地位的变化是最好的传播物料,对于那些混迹底层的年轻人来说,社会摇是一个没有门槛实现向上跃迁的通道。

于是,小镇青年们联合起来制造了短视频时代最意味深长的奇观,并向经济文化的中心地区发起反围剿。如果有品位是咖啡、芭蕾和古典音乐,那就让社会摇的舞步和节奏充斥网络每个角落让人避无可避。如果这不高雅,那一起低俗。

抵抗

移动互联网刚刚兴起的时代,快手上有很多野生舞者,“红毛”是代表人物之一。他被称为“尬舞皇帝”,以他为主角的纪录片《红毛皇帝》入围了国内外多个电影节。从表现形式上来说,尬舞不能算是社会摇,但所传递的情绪和被主流社会排斥的际遇与社会摇如出一辙。

2017年前后,“红毛”和他徒弟肆意跳舞的身影遍布郑州。尬舞团中,有智力缺陷的流浪者,有辍学的少女,按摩店技师、酒瘾患者,无一例外都是社会底层的人。他们的舞姿毫无章法,看上去像是一些运行错乱的机器,也正是借此,他们在短视频平台上收获一批猎奇的观众。

与此同时,他们也被冠上“低俗”、“给城市抹黑”的名头,被城市管理者驱赶。红毛带着徒弟拖着音响和手机支架,在郑州的火车站广场,黄河的堤岸,人民公园和管理者玩着躲藏游戏,直到他的短视频账号被封禁,然后得了绝症死在河南的一个偏僻村庄里。

红毛死后,尬舞并没有消失,在他的葬礼上和坟头前,追随者依旧在跳舞。此后多年,尬舞团依旧在线下管制和平台打压下勉力起舞。

郑州尬舞天团,图源网络

尽管当下社会摇已经成为短视频平台上最高频出现的节目,但很少有人会记得,它一度像“尬舞”不受现有的社会秩序待见。

2018年2月,文化部决定在全国范围内开展网络表演市场专项规范整治行动。此前刚刚登上某地跨年晚会的“喊麦天王”天佑,成为净网行动中第一个被封杀的人。在这个节点,社会摇的南方圣地、科目三的发源地广西,发生了社会摇发展史上的里程碑事件。

广西南宁的18岁女网红“小辣椒”怀疑同城的一位男网红抄袭了自己原创的社会摇舞步,先是与其在网上展开骂战,随后又进行了约架。

2月25日晚,小辣椒召集约100人,在南宁闹市街头与对方的20多人展开了一场大战,双方不仅使用了砍刀、钢管等冷兵器,甚至还利用烟花、摔炮和红牛罐自制了爆炸物。该案件参与人数之多、影响之大,以至于《今日说法》要分上下两集来讲述。

事后调查发现,两伙人分别来自于万秀村和大沙田村,两地均是南宁知名的城中村,共同的特点是聚集了大量的外来务工子女和留守儿童。在参与群架的100多人中,仅有4名是成年人,最大的19岁。

彼时,全国范围内净网行动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社会摇不偏不倚地撞到枪口之上。约架事件次月,央视《东方时空》栏目邀请专家对社会摇进行了点评,指出“社会摇”会给青少年造成负面的印象,导致认知上的不正常。随后网信办下场,点名“别让社会摇晃散了诗与远方”。4月,国家广播电视总局发布一则名为《国家广播电视总局严肃处理“今日头条”“快手”传播有违社会道德节目等问题》的通知,“社会摇”彻底被主流媒体打上了低俗、三观不正的标签。

一番治理之后,平台上相关视频被下架,包括祖师爷“牌牌琦”在内的多名社会摇头部网红被封禁,甚至连“社会摇”三个字也一度成为洪水猛兽人人避之不及。社会摇所塑造的财富、流量和亿万粉丝在顷刻间崩塌。

尽管受到了官方的点名批评和平台限制,但部分逃过一劫的老艺术家依旧在一线跳着社会摇。他们不约而同地在ID介绍一栏中加上了“正能量”三个字,为后来社会摇的繁荣保留了火种。

收编

到了今天,网络时代的速食文化致使潮流已经翻越了无数浪头,但社会摇依旧在网络上遮天蔽日。其中原因有二:第一,在这片土地上,社会摇彰显了强大的生命力。第二,今日的社会摇已经不再“社会”,主流文化和商业集团已经完成了对其的收编。

西方专门研究青年亚文化的伯明翰学派认为,任何一种青年亚文化形态诞生之后往往要面临主流文化的审视、规训与收编。这种收编通常分为两种方式,第一种是商品的形式,即把亚文化符号(服饰、音乐等)转化为大量生产的物品;第二种是意识形态的形式,即通过统治集团(警方、媒体等)对越轨行为进行“贴标签”和重新界定。

在收编整合进主流社会秩序中的过程,往往呈现一些颇为怪诞的现象。这其中一个不太恰当的例子是丁真。在流量和商业价值凸显后,他先后成为联合国和各大平台的座上宾。最近举办的“亚洲音乐盛典”上,丁真竟然斩获年度飞跃艺人奖。而长期以来,大众欣赏有关丁真的音乐主要是在B站鬼畜区。

社会摇同样是如此。从一个土味舞蹈到大众喜闻乐见,广西摇代表“科目三”从县城走向大城市的过程,海底捞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不是男模点不起,而是海底捞更有性价比”,在将科目三收为己用的同时,海底捞还促成了大城市年轻人对社会摇的改观。将社会摇转化为商业行为,已经成为网络营销的显学。在武汉,中国黄金湖北总店每晚会如夜店一般,在富丽堂皇的楼宇前表演起社会摇。不久前,他们还邀请到“初代目”和古装美女一起演绎。前者于2019年传到网上的《影流之主》舞步仅在B站上就获得9000多万的播放量,一度引得韩国综艺模仿。

双十一期间,小杨哥为了庆祝开播一周年,邀请来自称是“科目三创始人”的团队,上演了一组万人呐喊的科目三。而在此前,大小杨哥也曾多次亲身下场,和助播们跳上一曲科目三同乐。

12月10日,在上海举行的世界体育舞蹈大奖赛上,拉丁舞传奇舞后乔安娜在舞台上跳起了科目三。此时此刻,科目三所代表的社会摇不再是小镇青年吸引眼球的小丑之举,而是世界共行的艺术。

所谓俗和雅,只在一息之间。当社会摇变成一个反复被验证过的流量密码,它就失去了原本的属性,就好比你能分辨两根金条,哪一根是高雅的,哪一根是低俗的吗?

商业之外,社会摇的社会价值也在被重新赋予。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晋城话说给晋城人”语录而闻名的山西四人行为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是被群嘲的对象,山西本地看到相关视频都绕道走。转变发生在今年的10月份,山西四人行登上央视的《星光大道》,同样的语录和动作,却被解释为用家乡话唱出了对家乡的热爱和自豪。自此之后,四人一扫身上的土味,成为全国各地景点争相邀请的形象代言人。

山西四人行,抖音截图

随着跳社会摇被商业和主流文化收编,社会摇的价值观也在被重塑。无论它之前代表什么,如今这种艺术形式最重要的作用变成了宣扬正确的价值观。在短视频平台上,文旅局的领导们在跳,消防队员在跳,警察也在跳。

有如宋晓峰一般的文学爱好者,看到此情此景忍不住作诗一首,“女警们婀娜多姿的社会摇,在随音乐节奏摇摆起的一刻,是如此的动人心魄。”“转着、摇着,撼不动的是我们从警无悔的誓言!”这首名为《男警的萨满舞和女警的社会摇》的诗歌,发布在中国公安文学精选网,网站主办方是中国公安出版社。

在台湾,不少年轻人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了跳科目三的视频,甚至中国国民党前主席洪秀柱也在年轻人示范下跳了一段。有关部门将这种网络交流看做两岸达成“历史共识和文化共识”的内生动力。

放眼全球,社会摇也俨然成为“华流”代表。无论是在日韩,还是在欧美、非洲,都有人用标准的普通话喊着社会语录,然后开始一段流畅的科目三。这场自发形成的“洋舞运动”,效果甚至优于大部分的对外文化输出。从源头上看,社会摇自身的生命力正是来源其足够“社会”。不管是把它当做小镇青年在虚拟空间里宣泄和做梦的媒介,还是掩盖现实困境的致幻剂,这都是社会摇能够制造全民狂欢的原动力。而当它的内核变成商业行为和宣传正能量的工具,它也就开启了被淘汰的命运。市场已经在期待下一个社会摇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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