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家人32年的黑户:期盼获得身份普通化的“不存在”之人

极目新闻记者 谢茂

自己到底多少岁?生日是哪一天?家在何方?这些问题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一位青年人,他头发已白了大半。

他叫王平(自报名),一位流浪了三十多年的黑户,没有身份证件,大部分时候居无定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似乎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目前能证明王平存在的记录一共有两条,一是他2017年在四川广安救助站被短暂救助过,二是他因砸坏他人车辆受到的行政处罚。行政处罚决定书写着,王平(自报名),出生日期:1991年,居民身份证号码(无),户籍所在地:广西壮族自治区柳州市(自报)。

幼年时被拐、从福利院被领养、领养人去世后再次被收养、摆过地摊、扛过水泥、做过后厨……在王平的记忆中,他经历丰富,但如今两位领养人都已去世,记忆中的福利院也查不到他的记录,王平的身份问题也就一直“悬着”。

如今,王平的DNA数据已录入全国打拐DNA数据库,其经历写成的自述材料,也已提交给成都金牛区警方。王平在等待,等待自己成为普通人的那一天。

30多岁的王平头发已白了大半(极目新闻记者 谢茂摄)

男子自述幼年被拐,名字都是好心人取的

王平不敢确认自己今年到底是多少岁,在模糊的记忆中,他应该出生于1991年或者1990年,不过他更倾向于1991年,如今他对外说的年龄也都是32岁。

12月8日,极目新闻记者在王平的住所见到了他,面容看起来三四十岁,但头发大部分都已斑白。其居住在成都市金牛区古柏社区的一处出租屋,一个只有十几平方米的单间,房间虽小,但收拾得井井有条,还养了多肉。

王平的出租屋及他养的多肉(极目新闻记者 谢茂摄)

据王平自述,他出生于广西柳州,记得小时候家门口有桂圆树,吃食中有海鲜、香蕉、波罗蜜等偏南方的食物,但因为“吃了坏人的肉串和牛奶,醒来后发现就在车里了”。1994年被警方解救后送至一处广东省南海区福利院。在福利院他被取名“小兵兵”,并一直在福利院上学到三年级。王平记得,自己在福利院还过了两次生日,不过这个生日不是他的出生日期,而是他进入福利院的日子。

2000年夏天,王平被一位海南跑船的男人领养至海南,然而同年冬天,这位“养父”就因意外去世。他自此成为孤儿,并开始流浪。直到2003年,他被一位来自四川广元的阿姨领养,“我当时应该是晕倒了,可能阿姨出于好奇也去看了。”

王平回忆,回到四川后,姜阿姨并未让他继续上学,而是送到了一处产酒的小作坊,“当时工资老板给的是三百块,阿姨说只有一百块,实际上我一百块都没见到。”

由于和养母不和,王平愤而离家。并随同乡外出打工,直到2006年,他得知养母去世的消息,才返回四川给养母送终。

自此之后,王平先后在贵州、广西、广东、福建、浙江、江西等多个地方流浪,直到2014年来到四川成都,其间他做过后厨、摆摊、搬砖、扛水泥、砸钢筋、挖土方等等工作。

来到四川后,王平在成都简阳市跟随一位王姓电梯维修师傅做学徒,王师傅给他取了现在的名字。据王平描述,这位王师傅对他很好,但因为他没有身份证,无法购买意外保险,他也没办法继续下去,便离开了王师傅。

“以前身份证查得不严,打工我都用假名字,但绝大部分地方知道我没有身份证后就不会接受我在那工作。”王平说,他在一个城市呆一段时间觉得不如意,就会换一个城市,总觉得新的地方可能会不一样,但最终都相差不大,也曾被当作在逃人员,但往往被带去派出所后,发现查无此人,就不了了之。

图为王平和叶海龙(右),没有身份证的王平找工作,得到叶海龙帮助(极目新闻记者 谢茂摄)

好心老板帮忙寻亲

直到2018年,王平在成都金牛区找工作时,遇到了开百货批发店的叶海龙。叶海龙告诉记者,当时王平并未向他有任何隐瞒,如实地告诉了他过往的身世和经历。

当时叶海龙也颇为震惊,还带着王平去了派出所,但发现人脸识别、指纹等信息都无法查询到任何的信息。出于好心,叶海龙把王平留在了店里工作,如今王平租住的房子也是叶海龙帮忙租的,租金两百多元。不过后来因为叶海龙店内其他员工和王平不和,王平便离开了百货店,但叶海龙一直在为王平提供帮助。

叶海龙还注册了名为“王平”寻家的社交账号,为王平拍摄视频,发布信息,希望能为他找到家人,获得身份。

王平回忆,自己流浪多年,也被人骗过多次,生活困顿时,也想过自杀,找个没人的地方慢慢死去,一了百了。好在有叶海龙劝他,才放弃了轻生的念头。

“他在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想靠伤害别人获取什么,这也是我愿意帮他的一点。”叶海龙说,由于他工作的特殊性,上半年比下半年要清闲,才有时间为王平拍摄视频,或者驾车带他去参加寻亲活动。

如今,王平靠组装二手电脑机箱维持生计。在他的出租屋内,还摆放着一些旧零件和工具。王平笑称,如今这些就是他全部的“资产”,加起来可能有几千元。

由于王平没有身份证件,他无法使用微信支付或者支付宝,他如今使用的电话卡是一位好心人送给他的,二手平台账号也是叶海龙借给他使用的。如果有人要找他购买机箱,通常是把钱转给叶海龙,再由叶海龙取现金给他。

记忆中的福利院查无此人

王平说,因为没有身份证,可能让他失去了人生中百分之九十几的机会,如今虽然不再是居无定所,但维持生计都已很艰难,他迫切希望自己能有一个身份证件,哪怕是临时的也行。

2018年,王平也试图回到广西柳州寻找自己的家,他靠着搭顺风车和步行的方式抵达了柳州,但去了后他也不知从何找起,最终一无所获,返回了成都。

除了他自己寻找外,还有不少志愿者在为他东奔西走。在绵阳志愿者的帮助下,王平成功在宝贝回家网站上登记了自己的信息。有志愿者去了他记忆中姜阿姨的家,姜阿姨去世前身边就没什么亲人,去世后房子也破败,如今房屋旧址已变为土地,没有更多线索。

此外,志愿者还曾带着王平去成都救助站查询,查询到有一条他在2017年被广汉市救助站救助的记录,这是目前王平出现在官方记录中最早的。他的另外一条记录,则是2023年4月,他和一位驾驶员因行车问题发生纠纷,王平持铁管将对方货车的车窗、挡风玻璃、后视镜敲坏,因此王平被处以行政拘留12天。在处罚决定书上写着,违法行为人王平(自报名),居民身份证号(无),户籍所在地:广西壮族自治区柳州市(自报),现住(无)。

“当时也糊涂,有点存着想闹大了,说不定能因祸得福把身份问题解决了的想法。”王平说,如今回想起来,深感后悔,“幸亏当时司机没下车,不然我可能把人打伤了,真的犯罪铸成大错了。”

由于王平自述经历中能证明他身份的人,大多已去世,或是过去多年无法联系上,导致现如今仍无法证明他过往经历的真实性。为了帮助王平获得身份,有志愿者前往广东佛山,请求当地警方帮忙查询王平在福利院的记录。

佛山市公安局回复意见书(受访者供图)

一份由佛山市公安局出具的回复意见书显示,经认真调查核实,该市民政部门和刑警部门均反映,没有王平在该市被解救、救助、收养的记录。

佛山市公安局在回复意见书中称,根据《民政部公安部关于加强生活无着流浪乞讨人员身份查询和照料安置公安的意见》(民发【2015】158号),对超过三个月仍无法查明身份信息的滞留人员,救助管理机构应当及时向所属民政部门提出安置申请,由民政部门提出安置方案,由同级人民政府予以安置。鉴于王平长期在四川生活,已习惯当地生活,建议其去常住地救助管理机构求助。

希望“诸事皆顺”

“找到家人是我如今获得身份的最好办法。”王平说,他自己也很清楚,如今他描述的过往经历,尤其是幼年时期的经历,基本都无法证明,目前他已将经历写成自述材料,提交给了成都金牛区警方。

如今,王平也已多次采集血样,DNA数据已录入全国打拐DNA数据库,尝试进行比对寻找其生物学父母,但截至目前尚未有比对结果。

“我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是外星人。”王平曾在求助材料中如是写道。他也向记者表示,他希望能尽快获得身份,他如今32岁,马上就要步入中年,如果40岁之后才能获得身份,那对他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了。

叶海龙今年35岁,和王平站一起,看起来远比王平更年轻。叶海龙说,对王平而言,他只是想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没有身份只会让他举步维艰,更别谈成家之类的事情。

叶海龙提到,成都江油警方查到一个疑似姜阿姨的线索,需要王平前往辨认,由于王平无法乘车,他的工作也正值忙碌时期,还抽不出时间带王平前往,他计划腊月放假后驾车带王平前往确认。

12月8日,王平到他居住地辖区的沙河源派出所咨询进展,民警告诉他“等通知”。

走出派出所,王平对这个结果并无意外,他能做的只有等待。王平一直保持手机畅通,希望能等来喜讯,手机壳上写着“诸事皆顺”。

(来源:极目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