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美丽:秦观向情人写的唯美情书

北宋文人蔡绦在他的笔记《铁围山丛谈》中,就记载了这样的一段词坛趣事:范温到一个士大夫家赴宴,宴席上有个极爱唱曲的歌女,对他不大理会。

酒过数巡,才问起他是何方贵客,范温回答:某乃“山抹微云”女婿也。

此话一出,大家才知道范温就是名满天下的“山抹微云君”的女婿。于是,满座倾倒,对他刮目相看。

范温口中的“山抹微云君”是谁呢?原来他不是别人,就是北宋著名词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

说起来,这一雅号还是他的老师苏轼给他送上的,原因就是苏轼特别喜欢秦观的《满庭芳》一词,而“山抹微云”正是出自秦观的《满庭芳》一词。

苏轼看到秦观的这首词后,也被秦观的才情所倾倒,尤其是对开篇三句赞赏有加,于是他不禁说道:“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

苏轼这两句评语大意是说,秦观的词作婉丽无比,缠绵悱恻之处大有柳永的词风,“山抹微云”四字正是出于秦观的词作《满庭芳》,“露花倒影”出自柳永的《破阵子》。

苏轼口中的柳屯田指的是北宋著名词人柳永,从苏轼的话语中不难看出,他是拿秦观的词作和柳永作了一番对比,说明秦观和柳永的词作是当时流传最广、最有影响力的词人。

就这样,秦观得到了“山抹微云”的雅号。

秦观其人其词

秦观,字少游,号淮海居士,扬州高邮人,与同时代的诗词大家黄庭坚、张耒、晁补之皆出自苏轼门下,世称“苏门四学士”。

秦观文武兼备,一生著述颇丰,在诗词歌赋领域均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但他的歌词却是最为出色的,秦观的词风含蓄哀婉,情韵兼胜,历来被人们称为婉约词宗。

秦观是婉约派词作的代表人物,如果将晁补之和张耒比作庭园中的两株傲雪独立的梅花的话,那么秦观就是他笔下香色满园的“满庭芳”了。

秦观以其婉约凄美的词风诠释了婉约词的本色,就连对前代词人多有指摘的婉约词人李清照,在《词论》中也不吝其词地赞赏了秦观的词风:“秦即专主情致、极妍丽丰逸。”

即使如描写爱情的诗词,秦观也能以纤柔唯美的文字写出与众不同的经典作品。如他的那首千古绝唱七夕词《鹊桥仙·纤云弄巧》,更是将优美的文字与深沉的情感结合起来,将美好的传说化为永恒的、坚贞不渝的爱情观。

这首词的末尾两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因为寄寓着词人对美好爱情的坚守、对美好爱情的追求,道出了爱情的真谛,成为流传千古的爱情佳句。

尤其是秦观的代表作《满庭芳》,既写得雅韵有致,符合各阶层的审美,也赢得了各阶层的交口称赞,形成了词史上影响巨大的抒情范式。

秦观这首词不仅被同时代的名家接受,不仅在士大夫的酒宴上传唱,同时也在歌楼酒肆传唱,一度成为当时的流行歌曲。由此可见,秦观这首词在当时的流行度有多高了。

一阕离歌,传唱千年

那人们争相传唱的这首《满庭芳·山抹微云》到底是怎样的一首词呢?跟随小话诗词一起走进这首词作,原词如下: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这首《满庭芳》就是秦观杰出的词作之一,词作笔法高超,韵律优美。“山抹微云,天连衰草”是很有意境的句子,“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更是词作中的点睛之笔。

秦观的词作不仅饱含着一往如深的情思,同时也创造了一种独特的形式画面美感。

在秦观的一些词中,秦观选取极具色彩感染力的字词,从而创造了一种与词境匹配的色彩,词人将情感寄托在冷暖色调中,从而创造出情景交融的独特美感。

这首词写的是离别,从词作中流溢出的浓郁情感来看,秦观与即将离别之人的感情是很深的。

那么,词中提及的离别,是秦观和谁的离别呢?是亲人还是朋友?其实都不是,真正与秦观离别的人是一位歌女。

原来秦观的好友程师孟到会稽做官,他邀请秦观来会稽做客,在宴席上,秦观邂逅了一名歌女。

她的一笑一颦是那样动容,她的低喃浅唱是那样动听。她姣好的面容、清婉的歌喉和曼妙的身姿让秦观一见倾心。

秦观填词作曲,歌女付之歌喉,他们在音乐声中坠入爱河,秦观在会稽度过了一段浪漫的时光,与情人的相处的日子是秦观在会稽最美好的时光。

才子佳人的故事并不只存在于文学作品中,秦观和会稽情人的邂逅才是现实中的才子佳人的故事。

可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眼看会稽之行就要结束,可是令秦观难以忘却的不是会稽的山水,而是他在会稽邂逅的美丽情人。

于是在离别的时刻,秦观就把在会稽的这场浪漫邂逅和依依不舍的离情填进《满庭芳》这首词中,于是在情人凄美的吟唱声中,秦观听着伤感的离歌踏上了离别的道路。

开篇两句“山抹微云,天连衰草”,词人用形色、远近、视听为词作营设了一个独具美感的开幕式。描摹精工,寓情于景,堪称千古名句,尤其是极富视觉感染力的“抹”字和“粘”字。

“抹”字,则山头微云仿佛变成了可随意饰的颜料,这一个“抹”字,实属词人匠心独运,一下子就将山头的微云具有的黯淡色彩与流动性细腻地刻画了出来,引人遐想,十分准确传神。

原来“抹”字这种用法是秦观别出心裁的创造,而“粘”字的类似用法在其他人的诗文中已屡见不鲜,例如唐代诗人张祜的“草色粘天鶗鴃恨”,韩愈的“洞庭漫汗,粘天无壁”。

秦观匠心独运,给山加上一个“抹”字,则山头的微云仿佛变成了可随意涂饰的颜料,短短四个字却给人带来了无比美妙的体验和无尽的遐想。

而“粘”字则赋予草以黏性,形容远望之 中天地不分、苍茫阔的景色,笔力峭劲未衰。在这里,山、云、天、草,都是远景,是词人的视觉体验。

细品词句,“山抹微云”并不是单纯地写天高云淡,其实还有一层意思,就是突出了山与云的苍茫辽远。

这一句与“天连衰草”,同是极目远眺的意思:一个山被云遮,便勾勒出一片暮霭苍茫的境界;一个衰草连天,便点明了暮秋景色惨淡的气象。

初读此词,不免为开篇二句中词人匠心独运的炼字功力折服,同时也明白为什么从苏轼开始,前人都不约而同地欣赏“山抹微云”一句,而不提“天亮衰草”一句了。

词人眼前的山和云它更应该是一块天然的油画背景板,每一个读到这句词的人似乎都会拿起手中的画笔在背景板上渲染几笔。

即使不会画画的人也可以凭借想象力脑补这美妙绝伦的画面。这是一幅云卷云舒、山色曼妙的画面,这是一幅流动着色彩美的画面。

而“粘”字则 赋予草以温柔可人的性格,形容远望之中天地不分、苍茫辽阔的景色,笔力峭劲未衰,但由于前人已屡用此意,所以其新鲜性难免有所逊色。

在这里,山、云、天、草,都是远景,是所谓“目遇之而成色”的视觉体验。

下一句“画角声断谯门”,词人则将镜头从远处拉回,写到近处城楼上低鸣的画角声,是所谓“耳得之而为声”的听觉体验。

开篇三句描摹的景象是词人的视觉体验和听觉体验的相交画面:会稽山上,淡淡的云朵像是水墨画中轻抹上去的一般;会稽城外,枯草连天,无穷无际。城门楼上的号角声,时断时续。

如果说这只是一场戏剧的开幕式的话,那么接下来的描绘,则是词人将幕布揭开之后,为我们送上的真正的戏剧内容,离别场面则是整个戏剧的核心。

船帆已经升起,离别就在眼前。多一刻短暂的停留,多一杯别离的饯别酒,又有何益?如果时间在此刻能停下来,该有多好。

可这又何尝不是词人的一厢情愿呢?

这心境,或许与柳永笔下的“都门帐饮无绪”是相同的吧。词人在离别之际,心绪烦乱,不禁抚今思昔,徒然感伤。

那段与她共同拥有的岁月,曾经那么真实地抚慰过词人的心灵,然而却阻止不住她的流逝。纵使词人百般珍惜与呵护,她也必将被时间的洪流带走, 成为他生命中永不复返的过客。

蓬莱是传说中海上三个仙山之一,这里以蓬莱比喻所爱之人的居处,而以“蓬莱旧事”比喻 两人共同经历的一段刻骨铭心的浪漫情感。

从词作中流溢出的浓郁情感来看,秦观对她是真诚的。词人不忍心对往昔进行细致的回忆和眺望,于是仅以迷迷茫茫的“烟霭”反映当下离别的愁绪。

因为承受不了离别的事实,词人只能让自己不思不想。美好的事物一旦成为过去,就会如烟似梦,令人产生巨大的幻灭感,有时甚至对其是否真实存在过,都会产生怀疑。

眼前夕阳西下,万点寒鸦点缀着天空,一弯流水围绕着孤村。初读此词时,很容易将它看作单纯的写景的句子或是与正文不相干的闲来之笔。

其实不然,这看似写景的闲来之笔恰恰是词人用一种极美的境界表达出此时此刻十分痛苦的心情,是以写景句来抒情的。

其实此处,不仅在抒情而且还在表意,是以表意来抒情的。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秦观描绘万点寒鸦争着归巢,曲曲流水环绕孤村,都象征着一种不忍分别的情愫。

秦观把离别时的感伤情绪和寒鸦流水、灯火黄昏等凄情景象融成一片,描绘出一个独特的、耐人寻味的意境。

秦观在这一刻就要离开会稽,离开眼前的这位歌女了,离开这个给他带来无限美好的地方了。秦观要像会稽山下的流水一样,与青山长相厮守是不可能的,词人终究要舍恋人而远去。

爱有多深,离别就有多不舍。

在夕阳斜照、烟雾迷蒙、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的迷离画面中,词人就要登上了离开会稽的最后一趟航船了。

在这幅构图完整意境苍凉的画面中,词的上阕徐徐落下了帷幕,给人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凄美情景。

下阕的幕布徐徐拉开时,是那难舍难分的离别时刻:临别时,他解下香囊赠给歌女,她也将罗带轻轻解下,送给词人。

这极具画面感和仪式感的离别场景,庄严而凝重,眼前的萧瑟晚景,为词人无限憾恨的心境做了最好的底色和注脚。很显然,对于这份恋情,秦观无疑是真挚而严肃的。

接下来的两句“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却又满是词人自嘲调侃的口吻。

唐代诗人杜牧追忆扬州时曾写下千古名句“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秦观在此很明显化用了杜牧的诗句。

一位是唐代多情的诗人,一位是宋代多情的才子。时代虽然不同,然而他们的心境却是相同的。

“青楼薄幸”之名本不是什么美名,常年流连于烟花巷陌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赢得”二字,则是词人对自己的揶揄和调侃。

秦观原本生性敏感,命运让他久困于场屋,负才抑郁,现实于他而言是冰冷的,偶然间撞见温情却又无力把握,故只能以自嘲和调侃处之。即使看不到未来,他也不得不再次踏上去往远方的人生旅途。

柳永说,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是啊,秦观和情人已分别,不知何时才能重逢?这让多情的词人不禁悲从中来。

多少无声的哽咽和啜泣留在了衣袖上,使他僵滞于一望无际的凄怆当中。这座曾经上演过他爱情故事的城池已经渐行渐远,夜色降临,远方亮起万家灯火。

这沉郁顿挫的词意,把抒情主人公从那种几乎不能自拔的悲伤中唤醒,也把读者从对抒情主人公的凄惋独白的倾听中唤醒,暂时摆脱了幻想,回到现实。

在不知不觉中,词的时空环境已经全然改变,从斜阳西下到了万家灯火的黄昏了;在高城的万家灯火中,正闪烁着旅人的无限伤心与落寞。

而灯火黄昏,正由山林微云的傍晚到烟雾迷蒙再到满城灯火,词意一步一步地层次递进,词人的流连难舍之意也就尽其中了。

“灯火”往往意味着温暖和安宁,也凝聚着一个即将远行的旅人对安稳生活的想象和憧憬。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黄昏中,秦观带着情人赠予的罗带,在船头回望,但他哪里还能看到情人的身影,只有渐行渐远的苍凉山景和词人满腔的幽怨惆怅。

秦观满腔的幽怨惆怅也为这段刻骨铭心的恋情画上了一个并不圆满的句号,苍茫的暮色犹如一块天然的幕布,为这场曲终人散的戏剧徐徐拉上了帷幕。

在秦观离开会稽的这个夜晚,一阕凄美的歌声划破了夜晚的寂静,会稽山前的一则词坛佳话,一段流传千古的爱情记忆,凑成了秦观的这首动人心扉的离别词《满庭芳》。

小话诗词

秦观作词,善于从自然界中捕捉不同的审美对象,把不同色彩的景物组合入词,从而创造出一种旖旎梦幻的色彩画境,以此来寄寓词人自己的几许深情、几份情痴和一片词心。

秦观的《满庭芳·山抹微云》,就是一首融词、画、情于一体的经典之作;上片以写景为主,通过凄迷惨淡的景物来渲染离愁别绪,景中寓情;下片以抒情为主,着重写离情,通过分手时的细致描绘来抒发怅惘伤感,情中有景。

秦观的这首《满庭芳》,不仅被同时代的名家点赞、评论、转发,在士大夫的酒宴上被歌女传唱,同时也在歌楼酒肆传唱,一度成为风靡大江南北的流行歌曲,由此可见这首词的流行度有多高了。

秦观的词像是一部戏,粉墨登场的各种角色,倾情演绎出一部动人的分别场景,这场景更像是一幅画。这是一幅色彩斑斓,但意境深幽的画面,画面无时无刻不在诉说着词人的喜悦和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