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小城,垄断中国人的床上四件套

从背起行囊离开家乡上大学,到毕业后来到陌生的城市打工。当代漂泊的年轻人,经常需要为自己置办一套新床品。

各大购物软件上,单看布料就能让人挑花眼。

水洗棉细腻亲肤,纯棉磨毛一触即暖,牛奶绒更是号称“撸猫感”,让每天在小红书疯狂刷哈基米视频的社畜们心动不已。想走轻奢路线也不难,花上大几百块,就能在贡缎、桑蚕丝等高端面料里纵享丝滑好梦。

各式各样的图案每每也精准地戳中打工人的心巴。光是考虑买童年挚爱的海绵宝宝还是新晋顶流女明星loppy宝宝,就足以消磨大半个不想工作的上午。

但不管选中什么样的面料和图案,付款后你就会发现,自己的包裹十有八九都会从同一个城市发货——江苏南通。

为什么南通承包了中国的床上四件套?

买床上四件套,绕不过南通

床上四件套属于家纺用品。而家纺正是南通长期以来的地标性产业,号称世界第三,中国第一[1]。

这里形成了极为完备的家纺产业链,拥有大量的中小纺织企业与面辅料商。它们大多集中在海门区的中国叠石桥国际家纺城(叠石桥市场)和通州区的中国南通家纺城(志浩市场)里。

虽然分属不同的行政区域,但两座家纺城的实际距离其实不到两公里,从任一家纺城出发,步行15分钟或开车6分钟左右,就能到达另一座家纺城[2]。

每天都有大宗的交易在这块区域进行。2017年时,中国叠石桥国际家纺城的市场交易额就已经突破千亿大关[3]。

中国叠石桥国际家纺城的总建筑面积达到50万平方米,日均人流量3万人次以上 / 视觉中国

2020年11月,南通市政府牵头成立了南通国际家纺产业园区,来整合叠石桥、志浩两大家纺城的资源[4]。

现如今,南通国际家纺园区里已经集聚了3800多家家纺成品生产企业、2400多家面辅料商、350多家外贸出口企业、近3万家电商企业[1]。

2022年,光是南通家纺园区的市场交易额就达到2300亿元,占据当年全国家纺市场的半壁江山[1]。

南通家纺用品的网络零售规模更是在全国各地市中居于首位[1]。

所以,如果你选择网购,买到的床上四件套几乎都是从南通发货。

即使你不想直接在网上买,希望去实体店亲手感受下床上四件套的触感,同样绕不过南通。

这不仅因为大部分专营家纺的实体店也在南通进货,还因为家纺业颇具盛名的企业,要么诞生在南通,要么正打算搬到南通。

家纺业巨头罗莱生活的创始人就是南通通州人薛伟成。原本在南通通州川港工艺绣品厂担任供销科科长的他,1994年创建了南通罗莱卧室用品有限公司。

经过多年发展,2022年的时候,罗莱生活线下门店数量已经达到2662家,总营收达到53.14亿元,与当年甘肃省临夏县的GDP总量差不多[5][6]。

华东地区,罗莱的线下门店很多,占据着绝对优势地位 / 视觉中国

浙江温州同样是中国著名的轻工业基地,有中国纺织服装品牌中心的称号。

但即使如此,诞生于浙江温州的水星家纺,还是看中南通丰富的家纺产业资源,斥资1亿在南通建立江苏总部。未来水星家纺的研发、设计、生产、仓储等过程都会在这里进行[7]。

甚至选择国际品牌都无济于事。仔细看看宜家、优衣库或是无印良品的四件套,你会发现,它们中的绝大多数也是在南通代工生产的。

比如无印良品经典的针织全棉四件套与凉柔系列棉混纺、锦纶混纺、聚酯纤维混纺被套,商品信息里标注的产地都是江苏省南通市[8]。

南通的家纺行业为什么格外兴盛呢?

纺织业的发展从清末开始

回顾历史,我们会发现,南通家纺行业的火种,早在清末时就已经种下。

当时年逾四十的状元张謇,怀着实业救国的抱负回到家乡南通,弃儒从商,以棉纺织业为核心,开启了一系列现代化的变革。

他于1899年创办了大生纱厂。截至1895年,全中国仅有上海六所,武昌一所纱厂[9]。棉纺织业在当时算得上是货真价实的高新技术产业。

不仅如此,他还极有眼界地解决了纺织业上下游供应链的问题。

为了避免纱厂缺乏原料,张謇在通州海门交界地区建立了通海垦牧公司,开辟了大片海滩荒地作为棉垦区。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推广美国优质棉种取代传统种植的通棉,极大提高了南通地区的棉花产量[10]。

据华商纱厂联合会调查,1918～1923年,南通棉产平均产量达到105.06万担,占当时全国棉花总产额1/8以上[11]。

通海垦牧公司挡潮墙遗址,挡潮墙是重要的护堤设施 / 视觉中国

为了开拓纺织品的销路,张謇创立了大生轮船公司,并建设天生港口与码头仓库,沟通了南北水网,让南通在水路上接轨经济中心上海[12]。

担心缺乏工业人才,他还建立了专门的职业学校,为大生纱厂等一系列工厂培养工人[10]。中国第一所纺织高等院校,就是张謇创办的南通纺织专门学校。

因此从清末开始,纺织业就开始成为南通地区的支柱产业。

完备的产业链也让南通纺织业长期在中国保持了领先地位。1949年全国产纱锭90万锭,其中,南通所产纱锭有18万锭,足足占了20%,可见南通纺织当时的辉煌[13]。

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时,南通纺织在全市经济总量的占比仍然高达70%[13]。

纺织业一直是南通的支柱产业 / 视觉中国

统购统销的年代,纺织品的销路自然不用人操心。到了八十年代,为了增加经济收入,不少村民开始摆摊出售自制的枕套、被罩之类的小绣品。

如今最繁荣的南通国际家纺园区,最早只有一座名为叠石桥的小桥。

八十年代,村民们在叠石桥东搭起了简易摊位,而在叠石桥西的志浩村,同样搭起了竹棚市场,叠石桥周边两大市场的雏形就此形成。

恰在同一时期改革开放,大量外资企业进入中国。许多日本与港台的纺织企业看中长三角地区深厚的纺织底蕴与低廉的人工成本,开始进行产业转移。

以纺织业著称的日本岐阜县就有大量纺织企业转移到上海与南通、苏州等地[14]。

但上海、苏州等地的工业基础比起南通又更为雄厚,对这些城市来说,附加值较低的纺织产业并不是最佳选择。

九十年代,上海进行了一轮产业结构调整。将汽车、电子信息、电站成套设备等六大附加值较高的产业确立为支柱产业,而附加值较低的纺织等产业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产业转移[15]。

这些被转移的纺织产业,又大量落户南通,促进了家纺行业的发展。

20世纪90年代,日本在纺织机械、化纤技术、染色技术等多领域都处于世界领先地位 / 图虫创意

日本东丽株式会社先后在南通建立了合成纤维、高新聚化和织染三家公司,进一步提升了南通的纺织与印染技术[16]。

从中国台湾落户南通的东帝兴集团,则带来了100多款样式新颖的印花图样[17]。

这些图样在当时以单色坯布为主,缺乏设计理念的家纺市场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有的花型一天就售出1万米,日经营额高达5万元。一时之间,本地企业竞相效仿[17]。

当地政府也给予了家纺行业大量的支持。为了解决东帝兴集团图样被仿冒的问题,1998年,全国第一家基层版权管理办公室在通州志浩市场成立[18]。

家纺行业的技术含量少,门槛低。图样是商业竞争的核心优势之一。政府对图样版权的积极保护,不仅让外资企业持续大力引进、研发新图样,也调动了本地企业创新的积极性。

因此,价格低廉且图案新颖的南通家纺在市场上一直备受好评,直至如今形成颇具竞争力的产业集群。

家纺行业的辉煌,未必能长久持续

不过,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纺织业的黄金时代早已经过去。

清末时,中国进口商品中最多的就是棉货与铁货。张謇据此提出“棉铁主义”。因为发展棉纺织业的需要的投资少,见效快,利润也高于钢铁工业,他尤其重视棉纺织业的发展,一再强调“棉尤宜先”[10]。

凭借棉纺织业带来的利润,南通从一个封闭落后的城市,一跃成为近代第一城。拥有中国第一所师范学校、第一座博物馆、第一所气象站等“七个第一”。

到20世纪末,棉纺织业的利润仍然十分丰厚。1988年,分配在大生纱厂工作的工人,几乎所有人在年底都能拿到令人羡慕的千元奖金[19]。当时,南通教师每月的工资和奖金不过百元左右,中国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只有一千余元[19][20]。

因为工人的消费能力强,大生厂附近交通繁荣,甚至还自发形成了一个绵延两公里的集市,成为远近闻名的庙会[19]。

纺织业,承载着南通的百年历史 / 图虫创意

但到了2020年,江苏省纺织行业一线职工的年平均工资只有63817元,远低于全省城镇非私营在岗职工年平均工资106034元[21]。

这样的收入,还建立在纺织行业普遍存在超时加班的基础之上[21]。微薄的工资很难吸引足够的外来务工人员,许多纺织相关企业的职工仍然以本地人为主。

然而,南通人越来越少了。

作为全国实行计划生育最早、且成效最显著的地区之一,超低的生育率在南通早已是不争的事实[22]。

人口学普遍认为,总和生育率为2.1,才能达到生育更替水平。

但1982年,南通市妇女的生育率已经下降到1.5,2000年更是降低到不足1的水平[22]。

自2002年起,南通市的人口就开始负增长。即使在“全面二孩”政策实施的2016年,人口自然增长率也固执地维持在了-0.3‰[23]。

但同样在2016年,江苏省的人口自然增长率达到2.73‰,南京市的人口自然增长率为3.55‰[24][25]。

20世纪70年代中期,南通市妇女的总和生育率就降到了2.1,比全国早了近20年 / 图虫创意

不仅如此,南通市在江苏省内还是出名的教育卷王,高考录取率常年居高不下。2019年,南通市的高考本科录取率是91.61%[26],相当于每10个南通人高考,就有9个考上大学。

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学生大部分选择了其他城市工作,没有再回故乡,被戏称为“出去一火车,回来一卡车”。根据南通统计局的调查,2010至2016年间,南通生源的回通率均不足40%[27]。

即使近几年南通市政府实行了各类人才补贴计划,吸引了不少高校毕业生,但显然这部分年轻人,绝大多数都不会选择成为纺织工人。

早在2005年,南通的家纺行业就出现过用工荒,不少企业一线技工的年龄已经超过四十岁[28]。

这对于属于劳动密集行业的纺织业来说并不是好消息。一旦没有足够的廉价劳动力,导致成本上升,纺织产品的价格提高,南通家纺行业就会失去最核心的竞争优势。

无论如何,纺织业已经伴随南通走过了漫长的历史。舒服的床上四件套,且买且珍惜吧。

参考文献:

[1] 南通市商务局. (2023). 2023南通家纺电商直播节拉开帷幕.

[2] 高德地图. (2023).

[3] 中国叠石桥国际家纺城官网. (2023). 关于我们.

[4] 南通广播电视台. (2023). 南通国际家纺产业园区:打造世界级家纺产业集群和产城融合示范新城.

[5] 东吴证券. (2023). 罗莱生活2022年报及2023年一季报点评.

[6] 临夏县人民政府. (2023). 2022年临夏县经济运行情况.

[7] 上海水星家用纺织品股份有限公司. (2023). 关于拟购买土地使用权的公告.

[8] 淘宝. (2023). 无印良品MUJI官方旗舰店.

[9] 严中平. (2011). 中国棉纺织史稿. 北京: 商务印书馆.

[10] 孟村, 张廷栖. (2010). 张謇. 苏州: 苏州大学出版社.

[11] 南通史志网. (2018). 北洋政府时期南通的农业经济.

[12] 吴良镛. (2003). 张謇与南通 “中国近代第一城”. 南通师范学院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 19(3), 46-52.

[13] 何阳亮. (2016). 新国际分工背景下纺织服装业产业转移研究 (硕士学位论文, 东南大学).

[14] 中国纺织工业协会市场部, 中国贸促会纺织行业分会. (2005). 日本纺织服装产业现状及中日贸易分析.

[15] 南通综合保税区. (2019). 南通与上海:天水相连的兄弟城市.

[16] 东丽中国. (2023). 关联公司.

[17] 家纺网. (2023). 家纺行业保护的典范:南通家纺.

[18] 南通网. (2023). 版权保护强力支撑高质量发展,南通家纺产业年产值增至2400亿元.

[19] 新华网. (2018). 张謇和他留下深深烙印的城市.

[20] 人民网. (2023). 中国共产党大事记·1988年.

[21] 工人日报. (2021). 纺织行业一线职工收入状况如何?江苏发布调查报告.

[22] 陈友华. (2004). 计划生育先进地区人口发展所面临的问题与启示——以江苏省南通市为例. 人口与经济(05), 1-6.

[23] 南通市统计局. (2017). 2016年南通市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

[24] 江苏省人民政府. (2017). 2016年江苏省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

[25] 南京市统计局. (2018). 南京市2017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

[26] 江苏省教育考试院. (2020). 南通市教育考试院荣获“2019年度南通高质量发展先进集体”.

[27] 南通市人民政府. (2017). 南通人口现状研究.

[28] 刘顺琪, 王康达. (2012). 关于南通家纺产业“技工荒”现象的分析. 致富时代: 下半月. 155-1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