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统租”①:按下“暂停键”后的白芒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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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统租”①:按下“暂停键”后的白芒村

原标题:深圳“统租”①:按下“暂停键”后的白芒村

↑白芒村内的自建房,搬家公司和售房公司在门禁大门上张贴了搬家售房信息

红星新闻记者|蔡晓仪 发自广东深圳

责编|官莉 编辑|何先锋

白芒村不大,村后面就是山,山上都是荔枝林。在深圳1500多个城中村中,白芒相对偏远,四面被森林公园和水库包围,沿沙河西路南下6公里,才能到达最近的地铁站西丽站。

在寸土寸金的深圳,城中村几乎是为数不多的房租“减压阀”,在为外来务工者提供一瓦遮头的同时,也为城市经济注入动力。自1990年代起,天南海北的外来务工者、荔枝采摘园的工人、附近西丽产业园上班的白领,以及本地的张氏居民,共同混居在深圳南山阳台山下的这片地带。

白芒村不大,村后面就是山,山上都是荔枝林。在深圳1500多个城中村中,白芒相对偏远,四面被森林公园和水库包围,沿沙河西路南下6公里,才能到达最近的地铁站西丽站。

在寸土寸金的深圳,城中村几乎是为数不多的房租“减压阀”,在为外来务工者提供一瓦遮头的同时,也为城市经济注入动力。自1990年代起,天南海北的外来务工者、荔枝采摘园的工人、附近西丽产业园上班的白领,以及本地的张氏居民,共同混居在深圳南山阳台山下的这片地带。

因为5月底的一纸“统租”通知,数以千计的人离开深圳白芒村。前因要追溯到四年前,2019年深圳市规划和自然资源局印发《深圳市城中村(旧村)综合整治总体规划(2019-2025)》,提到要加强城中村租赁市场监管,引导城中村存量房屋开展规模化租赁业务。

最早进入“统租”市场的是民间资本,如2019年万科的“万村计划”、愿景微棠的元芬新青年社区;2023年5月,深圳国资委下属的深汇通公司作为第三方租赁公司正式进驻白芒。深圳城中村综合整治进入“国企统租”阶段。

“统租”改造,指当地国企统一收储城中村房源进行改造,对周边配套升级再出租。此次白芒村“统租”,由政府出资补贴,银行提供授信,“统租”企业负责推进。自“统租”启动以来,“限期搬离”“房租涨价”“孩子上学难”等声音一直围裹着白芒村。直到6月上旬,白芒村所在的深圳市南山区西丽街道作出调整,“统租”项目暂缓签约。但白芒村的人,生活已悄然发生改变。

01

租户告别前夕

傍晚七点,村头的小吃一条街准时点亮了白芒,潮州炒粉,陕西肉夹馍,山东煎饼……等着填饱外来务工者一天的饥肠辘辘。拎着晚餐,租客们走进熟悉的出租屋,消失在满是自建房的城中村。

村南十字路口,36岁的揭阳人钟永坤正坐在自家的小餐饮店里。正是饭点,客人比往常少了近一半。有拖着大包小包行李的租户正在往村口走,“统租”消息出来后,钟永坤每天在店里干活时都能看到搬家的画面。先走的是年轻人,像钟永坤一样拖家带口的、开店的或是在附近工厂上班的,并不愿意走,且一时半会也走不开。

路过的朋友进店关心地询问他以后打算搬到哪里,钟永坤摇摇头腆着笑,说还不知道。5月底,他也收到了房东的通知,“整栋楼包括他租下的一层底商一律要被统租,限期六月底搬走”。在当地街道发布不得强制租客搬离并维持房屋原租金标准的通知后,房东决定房子不签约了,打算“拿去做别的用途”。

↑6月,搬家公司成了村里的常客

三四年前,钟永坤花了15万进场费盘下了这个店面,签了半年的租赁合同到期后就没有续签,房租照交。每三年,他还要再给房东5万进场费。但在法律上,他很难拿到房东的违约赔偿金,白芒村综合整治指挥部也建议双方私下协商。

钟永坤是揭阳惠来隆江镇人,12岁就跟着姐姐来到深圳。那时候深圳的“入场券”尚不昂贵,200块钱一个月的铁皮房,就足以让钟永坤在深圳混口饭吃。287元,是他十年前在白芒摆早餐摊赚到的第一笔钱。存了一笔钱后,钟永坤把妻儿从老家接到深圳,盘下了店面,每月租金5000,过上了不用东奔西走的开店生活。高峰时,他招了两名工人,日营业额能达到3000多元,刨开人力、租金等成本,一天利润六七百。

疫情期间,钟永坤的餐饮生意受到影响。“统租”开始后,村内客流量也减少。如果不是二儿子还在白芒小学念五年级,钟永坤觉得自己可能会离开得更干脆一些,现在他只想,“做一天是一天。”

相比起普通住家租户,像钟永坤这样的商户,是白芒村眼下最焦虑的人。附近许多商家也说和钟永坤一样难以入睡,也去找过附近的房源,“一些很偏的,以前都没人要的店面,现在开口就七八千租金,加上水电就上万了。”经济负担是一回事,到时候有没有生意谁心里都没底。

钟永坤来深圳这么多年,觉得对家庭的歉意是最多的。因为升学,大儿子去年被送回老家读初中,“弥补”的方式是替他报了许多学习班。二儿子每天放学都到店里帮忙,他要到附近几个村子送餐,妻子则忙着出菜,二儿子常常一手写作业,一手摇着婴儿车哄妹妹睡觉。一年到头,全家人很难围坐在电视机前好好吃一顿饭。生活虽然辛苦,但在钟永坤的认知里,让孩子留在大城市读书是最重要的。

这个月来,搬家货车和三轮车成了村里的“常客”。许多楼栋大门贴上了搬家公司的二维码和手机号,甚至卖房的也来了,一房15.8万起,二房35.8万起。钟永坤三弟也在白芒开了一家便利店,两个人的店面和住房都将被收回,几个小孩也还在白芒小学念书。

02

最后的合影

白芒村村子正中央是百年张氏家祠。建村之初,村前有条宽四五米的小河,两岸长满了白芒草,秋天一到村子周围白茫茫一片,故名白芒村。如今,小河已难觅踪迹,张氏后人也多到香港经商定居。

从卫星地图上看,白芒村的形状像一顶皇冠。除了密集的自建楼,还坐落着数以百计的餐馆、便利店和理发店。每天下午五点钟,村头一条街挤满了摆摊赶集的人,刚从白芒小学放学的学生也打闹着穿梭其中,蓝色的校服格外显眼。夏天的傍晚,张氏祠堂前也坐满了纳凉的老人和小孩。

↑白芒村“统租”规划片区图

7月7日,白芒小学即将放暑假,许多家长已经准备让小孩考完试就转学。宗祠前建了个篮球场,11岁的郭羽和熊子杰是这里的常客。两人从幼儿园就认识,成绩不怎么好,却是篮球场上的风云人物。和白芒小学大部分家庭一样,两人的父母也并非本地人,家长们来自五湖四海。有时群里发一些一天一两百的临时工信息,家长们都会积极报名。

“前几天熊子杰和我说,以后没有他了,会有其他人和我一起打校队。”下午放学,郭羽和同学吃着校门口2块钱一份的火鸡面,辣得嘴巴发红,“他说他考完试就走,暑假就不在白芒了。”熊子杰家的房东是第一批签约的,这个学期结束后,他将跟着父母转学到惠州。在白芒小学,敦实微胖的熊子杰是郭羽最好的朋友。

五年级的小孩对距离没有什么概念,郭羽想在熊子杰离开之前,请他吃一顿烧烤,放了暑假自己骑车到惠州找他玩,“我们加了QQ,说好了到时候他给我发惠州的住址。”放假前,两人还在张氏祠堂前的空地拍了合影。这是他们的第一张双人合影,也可能是在白芒村的最后一张。

郭羽父母算是白芒村学历较高的,夫妻俩同班同学,大学毕业来了深圳。为了老人照顾孙子方便,七年前随哥哥一家搬来了白芒,住在同一栋楼的二楼和六楼,两室一厅2500,多年来没怎么涨过。房东和他们说,目前政策还不明朗,他应该不会“统租”签约。这让郭妈妈放心了不少,她希望小孩在这里读完小学,如果搬到西丽附近的城中村,每月至少要多花一千块在房租上。

↑放暑假前,白芒小学五年级的几个玩伴在张氏宗祠前合影,并互赠留言

“90后”张丽和陈灵的房东,则通知她们7月15日要收房。“这种感觉就像,你凭努力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和稳定的家庭,突然有人告诉你不能再在这里住了,但他也没有给你指一条路。”张丽这样形容自己如今的进退两难。目前虽然明令禁止房东强制租客搬离,但房东也有各种理由让租户退房。令她们好气又好笑的是,“房东通知的前一天晚上,还特地把天台门锁了。”

张丽是安徽人,短发干练,好朋友陈灵是四川人,温柔腼腆,都是一毕业就来了白芒。两家女儿从小一起在白芒长大,刚上一年级。张丽经常出差,就把孩子寄放在陈灵家。白芒小学是白芒周边几个城中村中唯一的一所公立小学。张丽女儿班上45个学生,有20多个都是白芒村的外来务工子女。开家长会时,张丽听学校说村里已经“走了几千人”,教育局会尽力为学生们保障学位问题。深圳的公办学校实行积分入学,张丽介绍,在南山区所有公立小学中,白芒小学几乎是最低的,30多个积分就能上,是许多外地家长的“最优选”。

不想让女儿回老家成为留守儿童,张丽和陈灵两家准备一起搬到两站地之外的西丽阳光工业区。房子一空出来,晚上九点钟也得赶过去看房,房源已经紧迫到分秒必争的程度,许多中介一张嘴就要几千块的中介费,定金立刻支付。“深圳就像是一辆疾驰的列车,太快了”,张丽顿了一会说,“很怕追不上。”

03

复杂的系统课题

张丽热爱深圳这座城市。

来深圳的12年,她从一个城中村搬到另一个城中村,亲眼见证了深圳日新月异的变化。张丽坦言,虽然不能完全体会“来了就是深圳人”这句话,但她也从来没把自己当外人。开放的公司氛围,体贴的老板甚至允许职工妈妈带小孩到公司上班。为了留在深圳,她花了几年自考了成人本科,虽然不知道能起到多大的作用,“优秀的人太多了,我一不小心就被远远甩在后头。”

白芒村口的石岩公路是张丽每天上班的必经之路,路上能看见整片的自建民房,张丽也觉得观感不好,但里面能容纳成千上万和她一样在深圳打拼的外乡人。据村中张氏长辈流传,村口的岩口公路由当时香港招商局发起建设,本来并不经过白芒村门口,后来在族人张学景的要求下才改道白芒。有了岩口公路,白芒村村民将村里的农产品从蛇口运到香港更便利了,各行各业的流动人口也在这里寓居。

↑6月的一天下午,白芒小学门口等小孩放学的家长

有时候,钟永坤会想起自己12岁那年第一次下车看到的深圳:柏油路、车水马龙、高楼林立,人们操着他听不懂的语言——后来他才分清那是白话、客家话、四川话以及河南话。那时候他觉得自己能赚大钱,回惠来老家修路捐款,福泽桑梓。来白芒十年了,钟永坤对白芒村的熟悉程度比自己家乡更甚,走在路上也都是老熟人。

附近13号线的几位地铁技术工人中午休息,也经常到钟永坤店里吃饭,他们月薪过万,却经常聊起月薪3000、同为服务行业的环卫工人,关心“统租”后他们该何去何从。在他们的眼里,深圳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月薪几万的人能生活,月薪3000也能生活。没读过几年书,但钟永坤相信一个朴素的道理,只有不同的人一起合力,才能把社会运转起来。

在长年关注深圳城中村发展的文化学者马立安眼里,深圳不止有经济和科技,城中村的存在就是深圳多元化的体现,也给深圳提供了更多可能性。

在更深层次的思考中,城中村显然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系统课题。一方面,深圳有志于突围新的公共住房模式,提高保障性住房占比,同时解决城中村老旧形态的诸多隐患;另一方面,城中村住房资源吸纳了超1000万人口(当地媒体数据),降低了各类人才进入深圳、留在深圳的门槛,使得城市人才资源能够不断得到“活水”补充而充满生机。“统租”改造,面对的“超级难题”是既要照顾租客、房东的利益,还要满足城市产业、城市发展的紧迫需求。

正因为此,在大力推进城中村保障性住房规模化品质化改造提升的背景下,“统租”改造的白芒村在这个夏天成为了焦点。面对“限期搬离”“房租涨价”“孩子上学难”等声音,白芒村所在的西丽街道也在努力,包括对搬迁时间、补助、学位等问题进行解答,对愿意搬离的居民给予搬迁补助,梳理周边房源的信息供有需要的居民参考,协助寻找房源。

↑综合整治指挥部办公楼前,张贴着关于明确居民孩子上学问题的函件

深圳住建部门相关负责人也表示,城中村保障性住房规模化品质化改造提升,将在充分尊重原业主意愿、维护城中村原有的居住生态、尽量降低对居住者生活的影响的前提下有序推进。业主不得利用“霸王条款”侵害租户合法权益;不得违背租户意愿,强迫或者变相强迫租户支付租金、押金以外的费用;不得通过哄抬租金等方式扰乱市场秩序;不得采取暴力、胁迫或者其他非法强制方式驱逐租户。辖区街道办要监督以上情形,出现违法情形将依法查处。

思前想后,钟永坤还是打算月底离开这座城市,他依旧不后悔12岁那年和家人来到深圳闯荡,“出来就是要往前走。”

(应受访者要求,钟永坤、郭羽、熊子杰、张丽、陈灵为化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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