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向东︱孙均在百一山房

人间风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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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向东︱孙均在百一山房

原标题:魏向东︱孙均在百一山房

嘉庆元年,文渊阁大学士、署理四川总督孙士毅死于军中。嘉庆帝降谕:“著于川省军需项下赏银五千两治丧,一切俱照公爵办理。著伊长孙孙均承袭伯爵。”因孙士毅长子先逝,孙均作为长孙护柩回原籍杭州。次年,孙均入京,嘉庆帝很亲切地问他:“年岁几何?从何人读书?”并授散秩大臣头衔,赏赐黄马褂、花翎,署护军统领。此后,南苑从猎,香山扈跸,孙均身姿矫健。

孙士毅像(《御制平定台湾二十功臣像赞》之一)

孙均,字贻孙,号古云。官三代,还是文艺青年,诗学唐代钱起和刘长卿,诗风和朱彝尊很近。他的府邸“云绘园”在宣武门内太平湖之西,当年很多诗人住在他家。清代诗人以女弟子多而闻名的,除了袁枚,就数陈文述。在云绘园住了三年,陈文述记录下与孙均“每多酬唱”的诗人:“如姚春木、查南庐、家荔峰、查梅史、严丽生、高爽泉、朱素人、果益亭、玉赐山、法梧门、吴谷人、杨蓉裳、孙渊如、秦小岘、伊墨卿、张船山、吴山尊、舒铁云、王仲瞿、孙子潇、许青士、吴兼山、朱野云、文䜩。”

钱杜画云绘园,座中人为孙均、陈文述

《国朝杭郡诗续辑》记述:“古云既袭封,日从羽林郎奔走,属车豹尾间,性不耐劳。”入了汉军正白旗籍,得了伯爵头衔,孙均并不轻松。后坠马伤足,干脆“引疾乞退,侨居吴下二十余年”。碍于尚在世的乾隆帝权威,当年孙士毅的饰终之典,在汉人大臣中实属尊荣。这次,孙均以残疾为由,奏请准其堂兄承袭爵位,嘉庆帝大怒,训斥孙均此举“殊属冒昧”,乃将孙均夺去爵位,革去旗籍。

嘉庆十一年,孙均离开北京,“初居常熟,继卜居吴门”。常熟是孙均母亲苏氏的故乡,“昆弟姻戚岁时过从”。苏氏在常熟颇是怡然。这一年,诗人郭麐在杭州结识孙均。而孙均则经常来往于杭州和苏州之间,“古云往来吴越,见必历月移时”。

孙均在江南并无祖屋可居,各处看房子,郭麐甚至劝他在嘉兴魏塘置房。写于嘉庆十二年的《灵芬馆诗三集》提到:“君方有相宅之意,余劝其卜居魏塘。”

郭麐《灵芬馆诗三集》

嘉庆十四年, 陈文述到常熟做知县。这年,孙均曾返回北京,浙江解元张廷济最后一次进京考进士,暂住他家。

嘉庆十五年年底,孙均在百一山房招待郭麐、查揆、高垲。辛未岁,嘉庆十六年。这年十月是孙均母亲五十九岁生日,朋友相聚为太夫人寿。“奉太夫人入居,实嘉庆十有六年四月。”孙均终于安定下来。同年,孙均请郭麐校勘孙士毅《百一山房诗集》。

郭麐《灵芬馆杂著》

孙均“自京师归,僦宅吴门之黄丽(鹂)坊”,所谓黄鹂坊宅,即孙均沿用孙士毅斋名的“百一山房”,正是日后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环秀山庄。

这天,百一山房来了一位儒雅的中年人——正是造园国手戈裕良。

坐下,奉上香茗,孙均目的很明确:想请戈裕良在园中堆叠一座假山。戈裕良沉思许多,也不接话。

一阵闲聊,孙均说起狮子林的假山,很是赞赏了一番。戈裕良说:“说实在的,狮子林胜在逶迤,但您的百一山庄实在太狭窄了。”孙均听了,心里咯噔了一下。接着,戈裕良自信地说,“当然,狮子林也未必尽善尽美,单说园中假山的石洞,都是用条石盖在那里封顶”。

孙均倾了一下身子,反问道:“如果不用条石,万一塌了怎么办?”戈裕良两眼熠熠发光,微笑作答:“只要用我独创的‘钩带法’,把大小石块连在一起,就会让人感觉跟真的山洞一样,而且保证千年不坏!”

“那百一山房的假山,就拜托您了。”孙均起身,做了个拜托的姿势。假山落成,“咫尺之间,千岩万壑”,家居有山林,孙均满心欢喜。

戈裕良像

因为腿疾,孙均越发徘徊在书斋、山水之间。踱出书斋,则如古之隐士披发入山,与山水为知音。临帖写字,是消磨时光的好办法。郭麐来了,称他“工书,入唐人之室”。陈文述觉得他的字学米、董,和梁山舟很接近。

兴来执笔,孙均濡墨画花卉,颇有徐渭和陈道复神趣,“点染生动,皆悬然天得而不欲以自名”。纯粹画着玩,不以出名为目的,故而画亦不俗。

“其他范金刻竹,艺事甚多。”孙均对铜器有研究,还能刻竹,多才多艺,且不事张扬,“虑与寒士争名,因自晦也”。伏案累了,疏泉帖石,杂莳花木,也是孙均爱干的事情。

百一山房因此生机勃勃。

和现在一样,收藏被视为风雅之事。乾嘉时,流行收藏古钱币,孙均藏泉极富。刘燕庭曾说:“吾友孙古云均袭伯,庚午、辛未间,曾不惜多金购古泉,极一时之盛。”并赋诗云:古云磊落多奇气,博览兼收癖若狂。郭麐则说:“公精鉴别,藏书数万卷,碑版、金石、钱币靡不精妙。”孙均俨然还是古书、碑版的收藏大家。

嘉庆十七年,孙均为陈文述奏刀,刻“碧城仙馆藏书”长形白文印,镌边款:“壬申嘉平,为云伯仁兄作于百一山房,弟均。”陈文述是陈曼生族弟,兄弟两人关系亲密,书信来往,颇多诗词唱和。孙均在北京曾从陈曼生学篆刻,没学多久,陈文述说他“尽得其秘”。

孙均刻“碧城仙馆藏书”

在自家园中,孙均相当随意,不衫不履,当窗花影,妻妾往来。孙均除正室查有蕙外,尚有两位妾,庄连珠、闵少霞均是常熟人。嘉庆十九年,查有蕙去世,孙均伤心异常。

嘉庆二十三年,孙均请诗人彭兆荪在百一山房教育孙家子弟。嘉庆二十四年,张廷济乘船路过苏州,先觅到汉镜一枚。后在申衙前钟表铺,张廷济又发现一只方爵,仔细端详后,心怦怦直跳,只见爵身满是蟠夔云雷文,关键是铭文字体精而且多。讨价还价时,老板看出张廷济难以掩饰的喜爱之情,底气顿生,诡称“爵是朋友放我这里寄售的”,故作姿态遣下人询价后,一下把价格涨到十三块银洋,并说刚才口误了。在百一山房相聚,孙均知道此事后,买下古爵,赠予张廷济。拿到古爵,张廷济感慨:“噫,此希珍也!”因孙均坚不受钱,张廷济则回赠了一枚错金汉印。

故事见张廷济《清仪阁所藏古器物文》

孙均出名“举止豪放”,送古物给朋友,他真没放在心上。

郭麐为了渲染孙均的高士形象,说孙均回到江南后,“居吴门,萧然如寒素”。孙均居苏州比在北京低调多了,他买下百一山房时,甚至“愿隐其姓”。但在外人看来,孙均还是富贵人家的做派。

春秋祭祖,拜访好友,乘名为“花月舫”的自家船外出,孙均“出新意,制画舫,极精好。”画舫相当舒适,“若浮家泛宅焉”。倚在船窗,望着远去的杭州,孙均慨然有吟:“明朝别君去,西风宿水驿,相思非一端,回首望乡国。”好友屠倬画了一本册页,邀请大家参加潜园吟社活动,孙均于是写长诗《琴坞招集潜园,观新作画册,同人分咏,得“寺忆会游处,桥怜再渡时”》。诗的开头即写园居感受:“小筑依吴趋,旷与故乡隔。”久居苏州,亦爱百一山房啊。

他的女儿发现,父亲最近常静坐发呆,院落寂静,假山稀疏爬着藤蔓,映衬水边青绿植物。孙均轻轻吟道:“图中人似我,曳杖觅前迹。”

往事如烟,如云。

道光丙戌仲春,由北飘来一朵奇似古峰的白云,恋恋停留在百一山房的上空,不久消失在远处的尽头。

孙均去世,年五十。其时,家产已去七八。

关于孙均和百一山房的故事还没结束。

孙家败落,汪氏买下孙家宅子建义庄,并改园名为环秀山庄。榜眼及第的冯桂芬写《汪氏耕荫义庄记》一文说:“(此地)乾隆以来,蒋刑部楫、毕尚书沅、孙文靖公士毅迭居之。”

冯桂芬《显志堂稿》

冯桂芬名望实在太大了,因为他的记述,不仅民国《吴县志》自作主张地写道:“(环秀山庄)后归太仓毕尚书沅,继为孙建威伯士毅宅。”专门研究园林的《吴门园墅文献》亦云:“(环秀山庄)闻诸故老,当毕尚书宅之入官也,孙士毅相国售诸官。”当代园林专家陈从周、童寯都认同这个论点,以致现在各种环秀山庄沿革均从此说。

范广宪《吴门园墅文献》

疑问来了,《清史稿·毕沅传》说:毕沅死后两年,嘉庆帝追谕,因毕沅“教匪初起失察贻误,滥用军需帑项,夺世职,籍其家”。毕沅家宅充公,应该在嘉庆四年,孙士毅已于嘉庆元年过世,怎么可能向官家买下环秀山庄?

“毕尚书沅、孙文靖公士毅迭居之”确实容易产生歧义,但是冯桂芬并未说“(孙文靖公)售诸官”,而是说“孙氏售诸官”。冯桂芬在《洪铭之时文序》中明确强调:“余与(顾)子山同僦孙建威故宅。”

那么,孙建威是孙士毅还是孙均呢?

“建威”会不会指的是孙士毅?有关孙士毅的资料太多了,专家早已整理了他为官的履历。自乾隆二十四年中举,而后乾隆二十六年成进士,至乾隆末期成为权臣,直至嘉庆元年去世,乃至孙士毅死后被赠一等谋勇公,他的过往和“建威”相关的头衔没有一点关系。孙士毅墓志铭由孙均外公苏去疾撰写,我托朋友寻觅其文集《苏园仲文集》,终于在常熟图书馆找到此书。迅速查到《文渊阁大学士、赠公爵孙文靖公墓志铭》,通篇没有找到“建威”称号,袁枚《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封一等公孙公神道碑》以及朱珔撰写的孙士毅传记同样没有提到“建威”称号。

而郭麐执笔的孙均墓志铭,标题赫然是《建威将军、散秩大臣、袭三等伯孙公墓志铭》,可知孙均正是建威将军。

因常借宿孙均家,陈文述文集多次出现“建威宅”字眼,诗集有《孙建威宅咏番婢藏奴》《春夜建威将军宅听燕姬边月华琵琶弹白翎雀歌》等诗。

陈文述《颐道堂诗选》

陈文述《孙古云传》还说:“(孙均)及来吴门,所居为毕秋帆尚书旧宅也。高台曲池,君加以营建,属兰陵戈山人叠石仿狮子林,百一山房规模不减京师。”写明孙均在苏州的百一山房就是毕沅家旧宅,堆叠假山一事,与钱泳《履园丛话·堆假山》:“近时有戈裕良者,常州人,其堆法尤胜于诸家,如……孙古云家书厅前山子一座。”所记完全一致。而近世学者王謇考证,孙均所得仅是毕沅家主宅。

再者,《孙古云传》又说:“文靖公清操素励,故乡、京师皆无恒产。”可知孙士毅在家乡和北京并无固定资产,《清史稿·列传》也有佐证,“总督李侍尧以赃败,士毅坐不先举劾,夺职,遣戍伊犁,录其家,不名一钱。上嘉其廉,命纂校四库全书,授翰林院编修”。乾隆四十五年,云贵总督李侍尧贪污案发,孙士毅因未事先弹劾李侍尧被罢职,发配伊犁。孙家被抄,官员发现孙家竟然没啥积蓄。皇上赞赏他的清廉,随后任命他纂校四库全书。

孙士毅因清廉免责,孙均却相当有钱。《孙古云传》讲:“外舅给谏查君映山,世业长芦盐务,饶于财。病卒无子,以犹子有圻为子。君配查夫人,给谏爱女也。外姑祝恭人以给谏遗言,分质库四,得二十五万金。”孙均的丈人查莹,字韫辉,号映山,乾隆三十一年进士,官吏科给事中。查家祖上从事盐务,绝对是巨富之家。查莹死后,丈母娘心疼爱女,分二十五万金给孙均妻子。同时,查家过继侄儿查有圻为子。查有圻,字小山,人称“查三膘子”,“计平生挥霍不下六七千万,故俗呼曰‘遮半天’”。有关查有圻的奢靡生活,成为清末民初街谈巷议的谈资,被百姓津津乐道,《谏书稀庵笔记》《新世说》《水窗春呓》《清稗类钞》等书对他的豪奢生活多有记载。

查家如此豪富,孙均“妇家奁资颇丰,足供挥霍”,并不令人意外。

冯桂芬晚年在木渎山塘街总纂同治《苏州府志》,有关环秀山庄的信息,他最后这么审定:“申文定公时行宅,在黄鹂坊桥东,中有宝纶堂,后裔孙继揆筑蘧园,中有来青阁,魏禧为之记。飞雪泉在申衙前,先为景德寺,后改学道书院,再改为兵备道署,又废而为申文定公宅,乾隆间刑部郎蒋楫居之,后归太仓毕尚书沅,继为孙建威伯宅,道光末归汪氏为耕荫义庄。”

冯桂芬果然大家,一锤定音!

郭麐《灵芬馆杂著三编》“建威将军、散秩大臣、袭三等伯孙公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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