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山东买海景房后，妈妈留下三封遗书

“我们这个才十几二十万，人家还有七八十万的，一辈子的心血就砸在里面了。”

妈妈失踪了。

2020年圣诞节，小七下班后回宿舍做晚饭，面条还没吃进嘴里，就听到这个消息。

她来不及换衣服，顺手拿了件袄子罩在身上。外头在下雨，大一阵小一阵，小七沿着武汉的江滩寻找，边哭边喊。雨水顺着脸颊滑进衣领，她却感觉不到一丝凉意。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找人途中，小七突然意识到，妈妈失踪，其实早有预兆。很早之前，她问小七，“什么时候能回家一趟”，等见过面，小七准备离开时，又很反常地拥抱了小七，还说了一句“妈妈爱你”。

发现妈妈失踪的人是继父。他在工地打工，晚上回家，看到床上放了三封遗书和几张银行卡。

除了她和继父，还有一封，留给妈妈的同学，富丽阿姨。

在那封遗书里，妈妈质问富丽，“为什么要怂恿她买房？为什么要害她？”

小七说，这是妈妈寻短见的根源。

2020年8月，小七的妈妈跟着富丽阿姨，前往乳山银滩，“说是几百块钱，坐大巴车旅游”。

抵达后，富丽阿姨一直向妈妈推销房子。彼时，一套房子首付10万，小七妈妈做着育儿嫂的工作，几年下来没攒下钱，房子自然也没买成。

但没过多久，两人又去了一趟乳山。富丽阿姨帮小七妈妈办理了信用卡套现和贷款业务，还借给她4万块，凑齐了首付。

“我妈一辈子就想着发财。”小七说，妈妈过得很不幸福，以前总是被丈夫家暴，经历了离婚又复婚，跟现任丈夫在一起后，生活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猜测，妈妈是听信了富丽阿姨“房子好”“能升值”之类的话，才决定买房。

这件事，小七妈妈一直瞒着家人进行。直到妈妈选择轻生，小七才从遗书里了解到她的窘境。

买房第三天，富丽阿姨就开始索要那4万元，“房贷每个月1600元，要还10年”。

前两三个月，小七妈妈勉强支付了贷款，到了12月，实在还不起这个钱，她选择离家轻生。

小七记得，武汉那天很冷，她在江边跑着寻找，担心妈妈已经跳了下去。直到夜里两点，小七接到电话，得知妈妈回来了。

原来，妈妈提前喝了半瓶白酒壮胆，但没有跳下去的勇气。江边湿滑，她不小心摔倒，晕晕乎乎睡了一觉，“醒来后，开始觉得害怕”，好在遇到一位司机，把满身泥巴的她送回家。

小七软磨硬泡，妈妈才说出买房的经历。

本文受访者曾收到的传单|受访者供图

当时，富丽阿姨的说辞是，乳山银滩的房子很适合养老，如果平时不住，可以托管出去赚租金。加上中介的“轮番洗脑”，小七妈妈很快被说服，“我妈买了一套我见都没见过的房子，当然，她自己也没有见过。”

小七一直很后悔的是，当时收到了妈妈的消息，却没有问清楚。

她回忆，妈妈第二次去乳山时，曾发来消息，“我给你买了一套房”。当时，小七觉得妈妈在开玩笑，问她房子在哪儿。

得知是乳山银滩，她上网搜了一下，告诉妈妈，“那都是骗人的，不要买。”但几个电话过去，对面已经关机。

回家后，妈妈告诉小七，当时在开玩笑，没有真的买房。小七相信了，直到妈妈这次离家，才发现事情并非如此。

因为拖欠贷款，小七妈妈的微信钱包和银行卡被冻结，现在，她主要靠小七的一张银行卡和现金生活。

小七想帮妈妈退掉房子，找律师打了两场官司，还在社交平台举报当地的情况，但没有激起一点水花。

“我们这个才十几二十万，人家还有七八十万的，一辈子的心血就砸在里面了。”

余文祥是看房团的受害者之一。

她向如是生活展示的某项目“推介”页面上写着，乳山银滩为国家AAAA级景区，被称为“天下第一滩”，有着“东方夏威夷”的美誉。这里与韩国和日本隔海相望，乘飞机只需一小时即可抵达。

推介上还显示，这家公司（以下简称A公司）为酒店经营管理模式，“前三年返15%租金，三年后60%的利润分红。”置业后，可享有每年28天的全国度假基地免费居住权，包含的地区有广西巴马、海南文昌、江苏天目湖、浙江安吉、青岛、威海银滩等。

余文祥今年已经66岁，家住湖南省长沙市芙蓉区。2018年11月，她在外逛街时遇到一位发传单的青年，对方递来一张广告，告诉她，只需要200元就能去海边旅游。

青年还邀请她参加5天后的“置业养老项目推介会”。200元的旅游活动，成为实地考察项目的好借口。

同年12月，余文祥乘坐大巴从长沙出发，与包括A公司员工在内的30多人一起抵达了乳山银滩。次日中午，一行人被拉到A公司在乳山银滩的售楼部，听了一场“洗脑式”的宣讲，主旨是“以房养老”。

余文祥回忆，她当时被好几个人围住，一顿劝说。他们告诉她，可以先买下为以后养老做打算，交房后，如果不过来住，公司还可以帮她租出去赚租金，也就是所谓的“售后包租”。

余文祥当时已经退休，觉得养老问题确实应该提上日程。就这样，她稀里糊涂在合同书上签了字。

同样买下这个楼盘房子的，还有陕西西安的王庆华。

2019年6月，她也接到一份传单，写着：报名看房团，只需200元，就能拥抱一片碧海蓝天。44岁的王庆华觉得“很划算”，7月，她坐上开往乳山的大巴。

王庆华还保留着当时的传单|受访者供图

10多个小时的车程里，一直有人活跃气氛，唱歌、跳舞，拉家常。王庆华事后才意识到，那是房地产公司找来的“托”。目的是和他们拉近距离，游说买房。

到达乳山后，王庆华一行人被工作人员“一对一”盯着，在海边逗留了一小会儿，很快又被拉到售楼部。这里停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大巴车，人来人往，一片繁荣的景象。

他们被邀请参观了样板间，之后，一个小伙子走过来对王庆华说，“姐，我给你算一下，你买不买都无所谓，看看多少钱。”

王庆华连连拒绝，还是没能打断对方。小伙子告诉她，房子买下后可以转租，他们包租。看她犹豫，对方又抛出优惠条件，承诺每平方米降低一千元。

十几分钟不到，王庆华被一步步引导着，刷了25万元。“先刷了20万，那20万一刷，我的心就慌了。”她回忆，“那么多人赶着你，逼着你，节奏很快”，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

签完合同后，工作人员带大家去坐游轮。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开心，但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头”。

一车人之中，王庆华是唯一一位买下房子的人，“等于那几天所有人的消费都是我出的”，她提高了嗓音。

王庆华觉得受了骗，第二天一大早，又坐车去了售楼部。交涉后，对方坚称房子不能退，否则要扣5万元定金。

白白浪费5万，王庆华不能接受。她在售楼部待了一整天，试图说服对方。最后经双方协商，王庆华更换了一套小面积的房子。

她想看合同，被对方搪塞了过去。回到西安后，在王庆华的不断催促下，终于收到工作人员发来的合同，尽管是以图片形式。

就是这份合同，让王庆华确信被骗。

合同第二十四条显示，销售方承诺不采取分割拆零销售、返本销售或者变相返本销售的方式销售商品房；不采取“售后包租”或“变相售后包租”的形式销售未竣工商品房。

王庆华收到的合同|受访者供图

这意味着，此前工作人员承诺的“包租”，只是个幌子。

王庆华找了律师，将A公司和房产中介诉至乳山市人民法院，申请解除购房合同，并让对方返还缴纳的25余万元，却以失败告终。

原因是，合同中已明确不提供“售后包租”，且王庆华也签字确认。她再次上诉，依然维持原判。

好在，经媒体报道后，2020年年末，王庆华拿回了25万元。

余文祥也打了两场官司，不出意外地输了。一想起这事，她就整夜睡不着，严重时，心和脚一起疼，“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了，脚是抽抽儿地疼。”

44.27平米的房子，每平米8808.88元，再加上团购金等费用，余文祥前后花出43万多。而现在，同小区的房价只要三四千元一平。

去乳山打官司是2021年4月，余文祥带了两件毛衣，依然觉得不够穿，“太冷了，每天都刮风”。担心被吹病，她戴上了冬天才戴的针织帽。

余文祥认识一些和自己有同样遭遇的老人，谁都没能把钱要回来。她担心再过几年，自己会没有精力去当地维权，“有心过去，无命回来”。

坐上看房团大巴车的，远不只中老年。

2017年的春天，余晚刚20岁出头。在北京做服装生意赚了点钱，她打算买一套房子投资，“当时，河北周边的房子从一万七八一平，涨到了三四万。”

余晚加了不少房产中介的微信，一直没打定主意买哪里。恰逢假期，几个朋友想组团出游，考虑出行地点时，她看到中介的朋友圈，“去威海海边玩，100块钱一位，供住不供吃。”

说是威海海边，车却开到了乳山银滩。景没怎么看到，就直接被带到售楼部。

余晚回忆，工作人员会营造一种“特别急促”的氛围，“好像你不买，下一秒就没了”。

对方讲得天花乱坠，自己也急于投资房产，余晚付了22万元首付，又贷款33万，当场签下一室一厅的房子，“是所谓的一线海景房，隔一条马路就是海”。

当时，房子后面有一片空旷的土地，工作人员告诉余晚，那里会建一座协和医院。5年过去，医院还是没有建起来。

“那时鬼迷心窍了。”目前，余晚仍有24万多元的贷款，要还9年，每个月固定支出近2700元。

余晚想过卖掉房子，但一打听价格，“连15万都卖不了”。

“算上利息，花了六七十万了，不能眼睁睁看着它赔吧？”

她也想过把房子租出去。余晚认识一位业主，买了乳山银滩的海景房，最后不得已住进去，在当地做起了房产中介。对方告诉她，一年的租金也就三千来块，而且她的房子位置比较偏，不好出租。

提起房子，余晚实在上火，“我30多岁了，感觉这是人生中最大的一个坑，感觉下半辈子都不会再吃这么大的亏。”

余晚家窗外|受访者供图

因投资买房的，还有菲菲。

确切地说，是她的丈夫打定主意，要在乳山买房，“他是剧作家，很向往那种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生活。”

那是2007年，乳山的房价是2800元一平，60平米的一居室，首付加贷款，一共花了16万。

第一次去乳山，体验并不好。一个初冬，菲菲和丈夫坐了一整晚的绿皮火车，又坐了20公里的汽车才到银滩，周围只看得见农民自建的平房，放眼望去，一片荒凉。

菲菲只觉得上当受骗，“就是一个大农村。”

两年后，菲菲收了房，但烦恼还在后面。

首先是燃气的开通费用，“1800元或者3000元”，菲菲已经记不清具体数字。想要使用，还得交一年的燃气费，“一交就是一整年，要么就别交。”

最让她生气的，是热水器漏水和马桶炸裂。有一年回乳山，她看到热水器在“哗哗漏水”，马桶也炸裂开，打电话给物业，对方说，是因为离开时没放水导致的。

“这个地方冬天很冷，热胀冷缩，管道里头都是冰疙瘩，直接就冻炸了。”菲菲解释。她只能重新买来热水器和马桶，让人给装上。

小区里有一个游泳池，因为入住人数太少，已经被一群叔叔阿姨填上土种菜，加剧了菲菲的落差感。

往后，她和丈夫又去过几次乳山。夏天人最多，能看到不同地区的车牌。其他时候，一栋楼里没几户人家在住，到了晚上，漆黑一片，“就是一座鬼城”。

物价则“两极分化”。早上和傍晚，小区门口会有上了年纪的农民摆摊，他们没钱租门脸房，从村子里赶来，卖自家地里的蔬菜。

她记得一位70多岁的爷爷，把前一年的10斤花生米，攒到第二年夏天，“觉得夏天外地人来度假，可以卖得贵一点，其实也就两三块一斤”。

她也买过并不便宜的烤冷面，“那会儿北京才6块，乳山已经卖10块了。”

真正让她放弃房子的，是原本最期待的海。

菲菲回忆，某年度假时，海里的浒苔特别多，从水里出来，浑身上下都挂着绿色的东西。只要想到当时的场景，就不想再去了。

2018年，她找到中介，想把房子卖掉，对方给了12万的一口价，“2018年卖的房，过了11年了，几乎可以说是腰斩的价格。”

房主失意的背后，让他们身心俱惫、难以出手的低价房产，却为不愿再卷的年轻人们，提供了庇护。

清松直言，自己是来乳山躺平的。他是北京人，曾在一家游戏公司做运营。31岁那年，他受够了经常加班的工作，辞职在家“躺”平。父母相继退休后，三人到处自驾游，从广西到广东，溜达着玩了三四年。

一年前，清松来到乳山银滩，发现这里人少、离海近，以6000元的年租金租下一套房子。

起初，清松只是在网上记录日常生活，随着咨询当地房子的网友越来越多，他开始更新一些出租房信息。

清松B站主页的出租房信息|截图

经常有人问他：你一个北京人，干嘛相中这地儿？

乳山最吸引清松的，是安安静静的氛围。从小在三环内长大，过惯了都市里的喧闹生活，他很需要清净。

在北京，一到晚上，楼下总是灯红酒绿。在乳山，窗帘一拉开，一片死寂，“自己就困了”。工作时，每天熬夜到两三点钟也正常，来乳山后，清松的睡眠规律了不少，“这就是氛围导致的，很难用语言形容。”

有人在他的视频下评论，“人太少”“像鬼城”，但清松要的，正是这样的“鬼气”。

他生活得很是惬意。早上睡到自然醒，工作在线上完成，没事的时候，可以打打游戏，或是跟朋友们钓个鱼，赶赶海。

清松在海边捡到的贝壳|受访者供图

某种程度上，清松实现了海鲜自由。银滩的海鲜价格不一，尤其在集上，梭子蟹可能20元一斤。根据客流量的变化，还会不定期浮动。

要想买到便宜的海鲜，就需要到码头，直接从渔民那里购买。清松曾买到过5元一斤的梭子蟹，价格是集上的四分之一。

而他所说的集，是流动性的，日期和地点并不固定，有时在西边，有时在东边。在那里，可以买到一些新鲜蔬菜和肉食，当然，集上还有一些小吃摊。

乳山银滩目前的设施，满足了清松对生活的基本需求，“三通一达也是送小区门口快递站，然后京东顺丰也是送上门，点个外卖倒是也有。”

不便利也真实存在，有一次清松牙疼，只能打车去市里的一家医院。不过，他听说，今年10月，乳山高铁即将开通，“交通会比之前便利”。

乳山旅居一年后，清松已经是半个“本地通”。他透露，银滩号称有200个小区，其中只有五六个小区供暖，刚刚过去的冬天，他是靠空调来取暖的。

来自清松粉丝群群友，年轻人们彼此分享日常|受访者供图

从去年9月到今年春天，整个冬季的电费大约900多元，“总体来讲，我觉得空调就够用，费用也可以接受。”

房子不好卖，但乳山银滩依旧遍布中介的身影。清松说，多数中介靠“低价买入、高价卖出”赚差价，租房的生意少有人做，“因为租房不挣钱，管的破事又特多。”

在这里，生意分淡旺季。开店的人宛如候鸟，冬季人少时，将门脸房关掉，相继离开乳山，来年天气暖和了，又从四处赶来，重新招揽顾客。

清松最喜欢的，是银滩的大拇指广场，他说，现在天气还有些凉，等到5月中旬，大拇指广场就会成为最热闹的地方。

“不是那种小区里面、特别烦人的广场舞，人家跳得好，唱得也好，特别专业，高手在民间的感觉。”

广场周边的KTV和健身房，也会随着天气渐暖重新活跃起来。

清松拍摄的海边|受访者供图

乳山银滩，默默地见证着两类人的悲欢。外地租房的游客，享受着清净悠闲的生活；被房子套牢的业主们，则愁着如何把钱拿回来。

小七的目标是，“攒钱，攒钱，然后去当地找律师，把妈妈买的房子退了”。长这么大，她没出过湖北省，但愿意为了妈妈，去离家1000多公里外的陌生城市闯一闯。

尽管会觉得“郁闷、想不开”，但余晚的生活没有因“六七十万”停滞，她让自己保持钝感——这是生活得以正常运作的方式。

买房后的一两年，余晚还不清楚自己会经历什么。那时，微信里的房产中介时不时地发来问候，告诉她“海边的地以后就不批了”，把乳山比作“第二个珠海”。

几年过去，房子卖也卖不掉，租也租不出。

前几天晚上，余晚还躺在床上发愁，不知道该怎么处置房子。老公跟她开玩笑说，“实在不行就当阴宅吧”。余晚想了想，觉得这个主意“还行”。

“百年之后，我俩把骨灰往那一搁，当阴宅得了。要不然你说这房子白瞎了，真白瞎了。”

（应受访者要求，小七、富丽、余晚、菲菲、清松为化名）

作者丨梁九京

编辑丨桑桑

出品丨如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