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薪80元的大学生群演，被娱乐圈整顿了

林林在某律政剧剧组做群演时，春天的戏份放在冬天拍摄，大家因此穿得很单薄。休息时，一位“群头”主动与林林搭话，聊着聊着，突然伸手捏了她的肩膀，“你不冷吗？”

谁都没想到，豆瓣上只有310人标记“想看”、无明星、无名导的抗日片，竟然因为群演出了圈。

在饰演“八嘎”的vlog里，导演用实习证明招来的“听话靠谱”的大学生群演，快乐地投入工作中：免费的妆发和服装，高仿的枪支和逼真的炸弹……宛如一场“有工资可赚”的高质量剧本杀。 遇到烟雾，他们只觉得刺激，嘻嘻哈哈，一时忘了逃窜；遇到打枪，他们仿佛在游乐场打气球，甚至忍不住激动大喊，逼着导演问到底是谁在这么不配合、叫的声音那么响亮……

导演此前分享的大学生群演视频，点赞破百万|截图

本以为这届大学生的使命是整顿职场，没想到，他们跑去娱乐圈体验生活，开始“折磨”导演了。

只是，热搜上的热闹和快乐，仅仅是群演生活的一个侧面。

更多的大学生们，为了“赚钱”“兴趣”或是“见明星”进入剧组，虽然过了一把戏瘾，却也发现，群演生活并非想象中那般轻松美好。

在片场，他们既能一睹明星的风采，也能窥见群演对表演的热爱，有冰天雪地拍戏的经历，也有脚被磨破的体验，还有些人，甚至倒霉地亲历了辱骂与骚扰……

在剧组这个微型社会，形形色色的人和事，给他们上了一堂步入社会前的“实践课”。

在群演中，小西是比较幸运的一个。

只有三次群演经历的她，已经拥有了一句属于自己的台词——这是多少梦想做演员的群演，跑很久龙套都得不到的机会。

那是一部网剧的一场校园戏，小西被安排和女二搭戏。大致剧情是，女二跟几个女孩讲女主的坏话，而小西她们需要附和女二：“原来她是那样的人！”

当时，小西站在女二旁边，导演组将麦克举到了她的头顶。

那一刻，小西既兴奋又紧张，“我有台词、我要上镜了！”

拍摄结束后，小西期待着这部剧的播出，她想赶紧找到出镜的这段，看看自己的台词、表演究竟是什么效果。

剧组的车|受访者供图

除了小成本网剧，她也进过当红明星参演的剧组。

那天，她在剧组看到了男主角，有位群演和他搭话，夸他“长得好帅”，明星回了一句“栓Q”，给小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个时候觉得，好像明星也没有很高高在上的感觉。”

同样在剧组看到明星的，还有小锤。而这一看，还看出一点“小八卦”。

当时，一位当红男演员从身高173厘米的小锤身边经过。小锤明显感觉，对方只比自己高一点。而他在百度百科上的身高数据，在180厘米以上。

尽管身高有水分，但小锤也说，明星的脸还是非常“能打”的，“日常来看，明星没有给我很惊艳的感觉。但一上镜，就能看出来他们的五官很立体”。

普通人的脸，在镜头中不仅会大一圈，还容易显肿。

第一次做群演时，小锤对剧组的一切都很好奇，那场戏在公园拍摄，环境好，拍摄氛围也很愉快。

小锤所在剧组的盒饭|受访者供图

第二次、第三次做群演时，小锤进入了一位有代表作的名导的剧组。导演要求很高，一场戏通常要拍很多遍，小锤的戏份不过是走来走去，难免觉得枯燥。

而做群演，拍很多条是常事，等待更是家常便饭。

有一次，剧组要求12点集合，小西迟到了1个小时，却完全没有影响拍摄。

开拍前，剧组有太多事要做：道具组需要调整置景，诸如食物这类消耗品，需要准备好几份；灯光师、录音师、摄影师调试设备，找到合适的位置；化妆师要给演员做妆造……再加上群演集合、签到都要时间，管理人员会让他们早一点到片场。

下午3点，需要小西出场的戏份才正式开拍。

禾禾有着同样的经历。那次，禾禾也是1点到、3点开始拍，等待的时间疲惫且难捱，“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叫你，也走不了，只能坐着干等，简直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实在无聊，禾禾会和一同来当群演的同学，聊聊明星、谈谈八卦：

“诶，那个明星是谁啊？她演过啥？”“哦，她拍过那部片子，那都多久远的片子了，小学看的。”

“这俩男的选秀出来的，还是一个团。”“哪个团啊？我怎么没印象？”“就是在那个节目出道的。”“那个节目不是个选女团的吗？”“不是，是选男团的。”“哦，原来是选男团的。”

禾禾所在剧组，正在拍摄中|vlog截图

不同于“体验生活”的禾禾，不少群演有一个演员梦，他们期待着，能在漫长的耕耘中，种出一朵“花”。

禾禾的同学，曾跟拍过一位漂在横店的群演。那位群演对戏的痴迷，已经渗透到生活中，因为想要饰演鲁智深那样喝酒吃肉的和尚，他主动剃了光头。

他不停地去各个剧组面试，只要有戏来者不拒。家里到处都是垃圾，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因为他无心、也没有时间收拾。

小锤也见到过非常热爱表演的群演。

那场戏里，群演们饰演的是在文玩市场摆摊和逛街的人，是远景中走来走去的“背景板”。

但有些群演，还是会认真给自己设计动作和台词，就好像他们是真的在买东西，“一个人问，你这个石头多少钱呀？另一个人，会给他详细介绍这块石头的年代、材质、形状。”

只是，现场的收音麦克，吝惜于往群演的方向移动，在镜头中，他们也不过是一闪而过的模糊身影。

小锤正在拍摄卖石头的戏份|vlog截图

小西坦言，做群演的主要原因，是想见明星。

彼时，她刚刚看完一部小爆的偶像剧，对剧里的男主角有一些好感，恰巧看到他的新戏在招募群演，小西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提到这位男明星，她的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屏幕上没什么差别，本人可能还更帅，更瘦。”

小西把自己的经历分享在社交平台上，很快，这位明星的粉丝找上她，询问如何才能进组做群演。前前后后加起来，她起码回复了六七位粉丝。

小西会提醒他们，不要暴露自己的粉丝身份，否则会被剧组拒绝；即便进组也要理智追星，远远看几眼就好，不能妨碍剧组工作。

小西参与的某个剧组的片场|受访者供图

在剧组，小西的确见到过围观的站姐和粉丝。她回忆，粉丝在拍摄场地外围了一圈，拼命往里探头，手里的相机一直咔嚓作响。甚至有几个人，趁工作人员不注意，混到了剧组里。

就在他们东张西望、寻找主演时，场务及时出现制止，“他一点也不客气，就说，你们是粉丝吧，看你们好几天了。然后就把他们请出去了。”

禾禾成为群演的原因更加实际，为了拿到综合测评的加分，评选奖学金。

她解释，综合测评的分数，不仅会影响到奖学金和三好学生的评选，也是日后确定保送研究生名额时的考量维度之一。

当时，有剧组来到禾禾的学校取景，剧组承诺，会给所有来当群演的学生通报表扬。凭借这个被学校所承认的表扬，可以拿到综测加分。

禾禾拍摄的剧组的日光灯|受访者供图

为了综测分数，即使剧组不给工资，也没有盒饭，还是有不少学生愿意一试。

然而，拍摄的过程并不愉快。禾禾说，等待只是一方面，更恼人的是挨冻。拍摄时间在冬天，但剧组要求群演穿春装，禾禾穿着卫衣，迎着冷风和大雪，在一栋建筑前面走来走去，充当门外的路人。

一天下来，禾禾又累又饿，但在剧组这里，连口饭也吃不到。

禾禾拍摄当天，还下着雪|受访者供图

或许是学生们的体验太不愉快，剧组第二次在学校招群演时，即使承诺了给钱、管盒饭，宣称“盒饭和某卫视一个水平”，外加辅导员亲自下场拉人，还是没能招到足够的学生。

第二次也去了的禾禾，吐槽剧组的盒饭是“减脂餐”，“一打开，清炒西兰花、清炒豆芽，再加上几小块烤鸭肉，米饭比三个菜加起来还多。”

虽然对盒饭不满意，但禾禾觉得薪资还可以。从下午1点忙到7点，她从剧组那里得到了100元报酬。

这个薪资，在群演中已属不错。小西和小锤都反映，普通群演平均下来不过七八十元一天，却要拍10个小时，每多一个小时，只有10元的“加班费”。

如果不算加班，群演的时薪，甚至低于国家规定的非全日制用工最低工资标准。工资标准按一二三类地区划分，即使是最低的三类地区，每小时也要9.5元。全国绝大多数地区的肯德基兼职，时薪也在11元以上。

日薪200元的小锤是群演中的“高收入群体”，她说，成为群演，完全是兴趣使然。

小锤经常在不同平台挖掘招募信息，看到剧组Vlog，会主动询问发布者有没有进组渠道。

在她看来，做群演很像Cosplay，能够扮演不同的角色，体验不同的人生。而且，她想借此弥补高中没能成为艺考生的遗憾。

小锤把遗憾归因于“信息壁垒”，“当时以为只有艺术类高中的学生才能参加艺考，而且周围人会有刻板印象，觉得艺考是一条捷径，只有学习不好的学生才会选择学艺术。”

这种错误观念一直持续到高三。高三时，小锤一位同学参加了艺考集训，她才知道，自己本可以选择艺考、学喜欢的表演。

做群演让小锤觉得，离热爱的行业和工作近了那么一点。

形象不错的她是剧组的前景演员（正脸会出现在镜头中，对相貌和身高有要求），工资也多一些，比起其他学生兼职，这份工作的性价比还不错，无需投入太多时间和精力，也没那么累。

大学生群演林林则觉得，薪资很能体现出群演遭受的“剥削”，她从别人那里听来感到震惊的“内幕”消息：剧组给前景演员安排的薪资在350元左右，但到群演拿到手的，只有150元。

通常，寻找群演的剧组“群头”，会克扣群演的工资。她不知道剧组是否将这种克扣看做是“潜规则”、当作给“群头”找群演的报酬，但她觉得，“打了折”的薪资，对群演们并不公平。

让林林感到不适的，不仅是薪资待遇。

她在某律政剧剧组做群演时，春天的戏份放在冬天拍摄，大家因此穿得很单薄。休息时，一位“群头”主动与林林搭话，聊着聊着，突然伸手捏了她的肩膀，“你不冷吗？”

更无法接受的还在后面。冬天下午，林林的脸很容易发烫、发红，再次出现的“群头”直接伸手摸了林林的脸，还问她，“脸这么红，是不是看帅哥看的？”

“头一次见面，就在大庭广众之下频繁上手触摸异性，实在是远远超出我的道德认知。”

林林所在剧组的送餐车|受访者供图

此外，林林也遇到过脾气暴躁的剧组管理人员。

在剧组，行动要听导演指挥，但当天拍外景时，林林离导演较远，误听了指令。在一众停下的群演里，只有林林兀自往前走。

剧组人员见此情景，用手指着林林质问她，“你耳朵聋了吗”，还骂了一些脏话。林林第一时间道歉，工作人员却不依不饶：“对不起个屁”“道歉有屁用”“你神经病啊”……

骂完人，似乎还不解气的工作人员甚至动了手，他一巴掌打到林林的手臂上，把她推了一个趔趄。

林林事后发现，被剧组人员打到的位置，出现了一片淤青。

林林出发去剧组的早上，5点多，天还没有亮|受访者供图

“以后再也不会做群演了”。

经历过这些，她已然被“劝退”，“群演一直站着，随时待命听从调度，拿着最低的工资，吃着最差的盒饭，却不被当人看，真的为自己，也为其他有相同经历的人感到愤怒。”

小西也觉得，当群演不是一件轻松事。

第一次做群演，她坐了两个小时的剧组大巴，才到了位于大山里的拍摄场地，“周围都是废墟，厕所要找很久。”

那是闷热的9月，小西要换上“一看就很多人穿过，闻起来有酸臭味”的扎人戏服，扮演一名医护人员，穿梭在不同的帐篷之间。本就崎岖的路上布满石子，拍了近12个小时，她的鞋子走烂了，脚也磨出了水泡。

休息时间，小西抱着手机和小姐妹不停地抱怨：一条要拍这么多遍，太热太饿，服装太脏，吃的也不好……四下荒无人烟，小西本想直接跑路，却不知道能跑去哪里。

小西在拍摄现场的照片|受访者供图

小西遇到过一直盯着她看的男性群演，也遇到过脾气不好的工作人员。群演人多嘴杂，表演却需要走位精确，工作人员说话全靠吼，让人去哪里、做什么都会大声喊，“样子还蛮凶的。”

或许是因为在学校拍摄的缘故，禾禾遇到的工作人员都比较客气。但她并不觉得，群演是一个好选择。

“能当前景演员，肯定年轻、长得也不错，是吧？那为什么不去做自媒体呢？相较于群演，我还是建议去做能够学到一技之长、日后可以帮到自己的兼职。”

禾禾的自媒体账号，每个月能够带来5000元左右的收入。

另一个“被劝退”的原因是，禾禾在拍摄广告时，受到过一些不太公平的待遇，让她对这种拍摄类的工作，产生了不好的印象。

拍摄时，工作人员反复挑禾禾的毛病，让她重拍。禾禾不知道为什么，旁边已经毕业的学姐提醒了她：你是大学生，而且看上去太好欺负了。

后来，禾禾硬气起来，“我已经买好回去高铁票了，咱们不要互相耽误时间。你有这个重拍的时间，都把视频剪好、早就开始休息了。”这话说完，剧组人员回了几句打哈哈的客套话，但手脚快了不少，禾禾这才完成了拍摄。

尽管社交平台上不乏“劝退贴”，但剧组依旧吸引着一批又一批的大学生，正如小锤曾经做的那样，他们活跃在分享群演经历的笔记和视频的评论区，希望能到一个机会：

“我也想体验，怎么报名群演呀”

“有通告群吗姐妹，求拉”

“没有群验证可以吗”

……

想进组的年轻人，活跃在评论区|截图

总是调侃自己“有一种清澈的愚蠢”的大学生们，尚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为好奇心付费。某种程度上，深陷学业与实习内卷中的他们，或许能通过“没有想象中轻松”的群演兼职，短暂地逃离生活的旋涡。

（受访者均为化名。）

作者丨Monica

编辑丨桑桑

出品丨如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