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井智之:十年出道,从鬼畜流推理到新本格全能王

出道十年的推理作家,在日本算什么水平?

东野圭吾还在不同的题材之间挣扎,他的爱人因为看不到希望也准备离他而去,距离他写出声名大噪的作品《秘密》,还有三年时间。

但像东野圭吾这样的作家在新本格时代其实是少数,大多数新本格时代的推理作家出道即是巅峰,过两年技术打磨成熟,拿个大奖之类也顺理成章。命运的齿轮往往从处女作开始就已经转动。

比如岛田庄司的出道作《占星术的杀人魔法》就是他一生最高作,十年后他写的“新御手洗系列”谜面更加华丽,格局更加开阔,他的风格在这十年中不只是自己在升级,也有众多追随者在延续。

1987年,绫辻行人凭借《十角馆事件》出道,十年后的他几乎已将“馆系列”写完,也算功成名就。

这样的名字我们还能列举出很多。新本格时代审美日新月异,对推理元素的解构也越玩越花,等到设定系来临之后,甚至一两本作品就能让一位新人作家迅速在推理圈站稳脚跟,进步的动力已经没有之前那么足,提升的空间本来也已很窄。

就在批量化的设定系推理充斥推理文坛,老一辈的作者也无当年锐气之时,有一位作者却在其中脱颖而出。他的作品从出道开始就饱受争议,却又用一本又一本扎实本格、诚意十足的作品,不断吸引着新的读者。

大浪淘沙十年,最终我们发现,当时这位“新本格小鬼”如今已经成长为最值得信赖的推理作家之一,他就是——白井智之。

撰文|陆烨华

设定系+逻辑推理

近日,白井智之2022年的作品《名侦探的献祭》由磨铁引进,简体版一出便引爆了国内推理圈,核心推理迷自不必多说,他们期待白井引进已经很久很久了。

《名侦探的献祭》,作者: [日] 白井智之,译者: 吕灵芝,出品方: 磨铁图书, 出版社: 九州出版社,出版时间: 2023年11月。

此前虽然也有《名侦探原田亘》《无人逝去》曾被引进,但并未掀起太多浪花,因为对于整个悬疑推理类型来说,白井智之仍属于相当小众,而《名侦探原田亘》的质量又不足以代表白井智之的气质与实力,所以国内的白井粉也自然不会过多吆喝。《无人逝去》虽然能同时代表白井智之风格和实力的及格线,但在白井智之自己的作品中,终究属于没那么出挑的。而这次《名侦探的献祭》分量则完全不同,本书在2022年到2023年期间,横扫了当今日本四大最具影响力的推理榜单:2023年“本格推理BEST10”第1位;2023年“这本推理小说了不起!”第2位;2022年“周刊文春BEST10”第2位;2023年“这本推理小说好想读!”第4位。更是荣获“第23届本格推理大奖”。

日本推理界的一致好评,自然也证明这本书非凡的实力。这次,国内的白井粉丝可以大声说话了,《名侦探的献祭》毫无疑问代表着白井智之、甚至当代本格推理小说的最高水准。更难能可贵的是,这还是一本“可以引进”“适合推荐”的白井智之作品。所以这本书一经推出,很多原本只闻其名、没看过白井智之的推理迷也终于领略到了这位新生代作家的魅力,各大社交平台上,关于这本书和白井智之的推荐分享也越来越多。

这位我们原来认为几乎不可能被引进的小众作家,如今居然有了破圈的势头。

那为什么说在《名侦探的献祭》之前,白井智之的作品只在小众的核心推理迷中引起热议,却几乎不可能被引进出版呢?

最大的原因还是和白井智之的创作风格有关。1990年出生、毕业于东北大学法学院的他,在校期间曾加入“SF・推理小说研究会”。

这段经历中我们可以看到两个关键信息,第一是法学院,代表着理性、逻辑和纯粹。第二是“SF・推理小说”,在之前的专栏中我们介绍过,这就是如今最火热的“设定系推理”的前身。

“设定系推理+纯粹的逻辑”,这就是白井智之作品的基点。可新本格时代,这样的作品数不胜数,白井如何成为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那一位呢?原因也很简单,他把设定系和逻辑推理这两者都运用发挥到了一般人无法想象的极致。

“鬼畜流设定系掌门人”

在《名侦探的献祭》还未引进之前,很多读者形容白井智之是“鬼畜流设定系掌门人”,同样是基于超现实的设定系,可白井智之就是能把高概念的设定想得更加怪诞。

所谓鬼畜,是指他的作品里有很多让人生理不适的情节,而这些情节的来源就是怪诞的设定和日常描写中散发出来的“恶心感”。我们之前见到的设定系已经五花八门,有死了七次的男人,有复活的丧尸,有虚拟世界中的AI侦探,这些设定的共同点要么是营造一个异世界,要么某一类人具有某种属性,这些设定其实是“虚浮”的,是凌驾于个体之上的。

而白井智之的设定往往聚焦在“人体”本身,2014年,25岁的白井智之带着作品《人脸不宜食用》首次进入大众视野,在有栖川有栖和道尾秀介两位前辈的推荐下,这本处女作入围了“第三十四届横沟正史推理及恐怖大奖”。

我们先抛开推理部分不谈,这本书能拿到恐怖大奖,已经可以看出和一般的本格推理有所不同了。《人脸不宜食用》的设定大致是在一个病毒暴发的世界中,人类研制出了解药,可以保证自己不被病毒侵袭。但人类是安全了,动物却全部染上病毒,这也意味着人类无法再食用动物。于是,科学家发明了克隆人,人类可以吃克隆人!

在白井智之的这本处女作中,“设定”的概念并不十分架空,它是基于现实世界,置入了一种特殊的病毒,引起的结果是人类可以食用克隆出来的人类——恰恰就是这种基于人体本身的小小设定,导致了作品世界观的与众不同,但又没有那么超脱现实,才会给读者格外的恐怖感。或许,这也是某种设定系的恐怖谷效应吧。

凭借《人脸不宜食用》成功出道后的第二年,白井智之带来了更进一步的设定系推理《东京结合人间》。相比前作,这本书更像是一本标准的设定系,它虚构了一个崭新的人类繁衍方式——结合。

这里的结合,指的就是物理层面的结合。一个人钻进一名异性的身体,他们俩从此合二为一,变成一个有四只眼睛、四只手、四只脚的大型结合人。掌控感情和记忆的部位以女性脑细胞为基础,而掌控身体机能和动作的部位则是以男性细胞为基础。

在结合人的设定中,我们依然能看到白井智之的着眼点始终围绕着“人体”本身做文章,只是这一次的设定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恐怖谷效应,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无可名状、让人直观上感到有点不适的另一重恐怖。

《晚安人面疮》原版封面。

又过了一年,2016年,《晚安人面疮》的出版,又给了结合人题材一个更新的解法。

这本书中,白井智之设定了一种人瘤病,“患者会长出十公分大小的肉瘤,肉瘤外形类似人脸……这些肉瘤的长相都相同,细长的眼睛、扁鼻子、参差不齐的牙齿,三者一应俱全,看起来就像长歪的牛蛙脸。”

很显然,连续三年白井智之都在玩一件事情,那就是怎么把“人体设定”玩出花来。人瘤病的设定很难不让人同时想到《人脸不宜食用》和《东京结合人间》,这似乎是两者的结合体,恐怖谷效应在他的第三本长篇中以一种调配均衡的方式出现在了读者面前。这种恶心、恐怖、怪诞诸多情绪夹杂在一起的感觉,似乎就只有“鬼畜”才能定义了。

《无人逝去》,作者: [日] 白井智之,译者: 姚奕崴,出品方: 酷威文化,出版社: 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 2023年7月。

此前国内引进的《无人逝去》是白井智之2019年的作品,到了这一本,他在“人体开发”的设定上开始做减法,表面上的设定是再平平无奇不过的“死者复活”,但是他同样给出了死者复活的理由,是因为人体内的某种虫子——这样的细节,一方面保持了他“人体+某物”惯用套路,另一方面也是为推理秀行方便。这本书的逻辑推理浓度之高,就连黄金时代的作品都难以匹敌,而且多重解答之后迎来的一个个巨大爆点,会让人感叹怎么会有人把解答和设定驾驭得如此完美。

在这本书中,我们可以很清晰地认识到一点,白井智之绝对不是为了鬼畜而鬼畜,他的每一个设定细节都已经在脑海中编排了无穷无尽与之相匹配的逻辑层面的用法。在猎奇的包装纸下,是极为严谨、纯粹的本格推理。

只看设定,我们或许会认为白井智之是一个哗众取宠之人,在新本格设定越来越卷的今天,他用一种博人眼球的方式来为自己的作品添彩。而当我们看完解答,会觉得白井比任何人都要纯粹,他所写的所有文字,都是摈弃了一切正常的情感,就为最终的解答服务。

这种奇妙的阅读心路历程,加上让人目眩神迷的多重解答,再到异想天开地 完美利用设定的超强诡计,并且所有描写都在最后给出合理的安排进行伏线回收,整个一套组合拳打下来,本格推理小说的阅读快感被强行放大。

白井智之自己也在采访中坦言:“我的作品并非是单独地为了鬼畜而鬼畜,为了恶趣味而恶趣味,在我的写作设想里,我想将特定的奇葩设置发挥到最大限度,将其作为‘本格推理组件’的一部分展现在读者面前。”

如果你也是一个纯粹的本格迷,那很难不被他的作品打动 ——没有情感,全是技巧,这就是本格推理最深的情感!

新世代最强的逻辑流

1978年11月18日,美国组织“人民圣殿教”的信徒在教主吉姆·琼斯的胁迫下,在南美洲圭亚那琼斯镇集体自杀。这个组织曾经规模达上千人,在教主吉姆·琼斯的“奇迹降临”之下,很多身体有残障的人都重新恢复健康。曾经是不同肤色、不同层级和谐生活的“乌托邦”,最后却演变成美国911恐怖袭击之前受害人数最多的恶性案件。

以此为背景,应该如何写一本本格推理小说?

这个问题我们或许会去问岛田庄司,甚至去问东野圭吾,但没人想过会去问白井智之。这个主题和他的作品旨趣相去甚远。可2022年,白井智之交出了本文开头提到的那本《名侦探的献祭》,用本格推理作为武器,以自己擅长的方式直面解构了这起复杂的真实事件。

读完这本书,我的心里同时冒出来两个想法。第一,那个熟悉的白井又回来了。第二,这个白井我都不认识了。天啊,这居然是两个完全矛盾的想法,却在同时产生,就像这本书中针对同一系列的连环杀人案所阐述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推理一样,不可思议,又合情合理。

之所以用这本书来聊白井智之的逻辑推理,最大的原因就在前面提到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推理方式破解同样的连环命案。其中一种是“相信奇迹”,亦即站在信徒的角度来思考问题,那么通过逻辑推理,得出的结论是这样的。另一种是“不相信奇迹”,亦即站在普通人的角度来思考问题,那么同样通过逻辑推理,得出的结论是那样的。

这段推理是整本书中逻辑推理的高潮,两重推理并不是简单的“伪解答+真解答”,或者两个都是伪解答,而是两个都是真解答,两者毫不相干,似两条平行线,使用的却是同样的线索,唯一的区别仅在于推理者的角度和思维方式不同而已。

在作品中,白井智之完成了一次很少有人实现过的“双脑推理秀”,这种颇具实验性质的推理思路我只在麻耶雄嵩的部分作品中见到过,而且那还是短篇,只是技巧的呈现,并没有衔接合适的剧情。而《名侦探的献祭》中,这段推理是和剧情连在一起的,其推理的结论也将直接决定整个组织的命运和故事最终的走向。可以说,白井智之把逻辑推理的思维方式、推理过程、导向结果,都在这一段里恰到好处地呈现出来。要知道,这可是连奎因都没有玩过的新招数啊。在奎因之后近百年的时间里,和奎因一样水准的逻辑推理都罕见,白井智之竟然直接玩出了新招,这简直是太可怕的事情了。

而在作品之外,我认为这段推理具有更深远的意义,因为两条线恰好代表着“设定系推理”和“现实题材推理”两个概念。出道快十年了,白井智之也已经年过三十,我们无法否认,他的作品享受到了“设定系推理”火爆的版本红利,但他和他的读者也同时在思考,是否离开了设定系,他就不会写逻辑了呢?

我们说到日本的逻辑流,或者说日本的奎因,有栖川有栖、法月纶太郎、青崎有吾,甚至麻耶雄嵩,这些名字一定会出现在白井智之的前面,原因很简单,就凭他们写的都是基于现实的逻辑推理。设定系的逻辑创作和诡计构思,天然就是要在写作难度上自降一级的,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所以,这两条线就像是白井智之的回应。你看,同样的多起不可能犯罪,如果你相信奇迹,那么我来表演一段设定系背景下的逻辑推理。如果你不相信奇迹,那么我也可以表演一段现实背景下的逻辑推理。这两段推理都无懈可击,用到的是同样的线索,谜面也是一样的。现在,选择的问题抛给了书中的那位角色,同样也抛给了书本前的读者。

而当我们在真相的冲击之下缓过神来,和书中的角色一样明白,这两个选择其实是同一个人给出的时候,才真正地心悦诚服了。

更加可怕的是,这段精彩的、创新的、合乎主题的、表达创作态度的逻辑推理表演,只是《名侦探的献祭》这本书中的一段。除此之外,还有非常多逻辑、诡计、细节一次又一次让读者惊呼。

本质上,抛开鬼畜设定不谈,我认为白井智之在写一种非常简单的推理小说,就是“好又多”,这也是他单纯的主要原因。

首先,他的灵感似乎源源不断,总能想到精彩的诡计和创新的逻辑链。其次,一旦想到了好的诡计,换做其他作者,会把这个诡计当作一本书的“大梗”,因为在推理小说界,大家都是这么写的,这样写也确实够了。但白井偏不,他会把本可以拆分在三到四本长篇小说中的“大梗”塞到同一本书里,然后用一种非常巧妙的方式让它们同时或者接连引爆,作为读者,我们能感受到的,就是非常直观的天赋和诚恳。

2023年,白井智之还在进步,最新的作品《象之首》还没有引进,但看评论,已经有超过《名侦探的献祭》的趋势,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他的创作能力也太惊人了。

《象之首》原版封面。

刚刚接触白井智之的读者,可能会觉得他很无情,在他的作品中,人物的行为是刻板的、为结果服务的。但看得多了,你会发现这种“无情”本质上是“诡计面前,人人平等”的创作态度。

经过了社会派、硬汉派等流派的洗礼之后,很多人都忘了,本格推理原来就是这样一种文学形式。只是新本格时代的捷径太多,大部分作者都不想、不敢,或者不能进行这样的创作。

还好白井智之的出现,让我们这些同样纯粹的本格迷在黄金时代之后,终于可以说一句,有些作者的作品,我会无条件信任。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陆烨华;编辑:宫子 王铭博;校对:贾宁。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文末含《时间的刻度:新京报年度好书20年》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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